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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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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黄昏,再加上这几日狂风大作,街市上早早就已经没有了人。禁军侍卫架着十几个言官自午门而出,刘端紧随其后,他不敢将此要紧之事假手于人。

“杖毙”虽有先例,但必定会落得千古骂名,百世之后没有人会记得朝堂上的争吵,只会记得“暴虐之君”的恶行。可刘端知道,韩鄺和孙承宗也知道,当今皇上绝不是一个嗜杀成性的残暴君王;相反,平日里皇上对他们已经是处处忍让,今日之果也实在是科道官们“矫枉过正”。

信王和东林几乎没有什么瓜葛,“众正盈朝”的时候他还是个深居简出的先帝之子;杨涟等被捕入诏狱,他也将将搬出宫廷,入住现在的府邸;而他与魏忠贤除了在朝上宫中偶有会面,私下没有半点交情。

皇上选择信王担当此任可谓是眼光独到,用心良苦。偏偏这群以“东林士子”自居的言官们,居然愚蠢地将弹劾矛头对准信王,实在令人咋舌。

就在刘端独自沉思之际,侍卫们已经布置完毕,数倍于受刑者的锦衣卫各执朱漆长条木棍,站好了位置,试好了距离,随时准备动刑。看他们的架势,准备轮番上阵,打上好几轮。

“刘公公请下令吧。”侍卫首领走到刘端身边,主动请令。

刘端轻应了一声,转头遥望宫门,真希望皇上能及时收回成命。可一眼看去,寂寂无影。他既不能抗旨,也不想做这个恶人,入宫这么些年,连惩处内侍的次数都寥寥无几,更别说在午门外监刑廷杖。“再等等,杖毙可大可小,到底是十几条人命。”

刘端毕竟觉得心中有愧,那些垒在御桌案头的弹劾奏章全是他搜集起来,特意选在同一日送呈进来的。

他原本打算仿效上回孙承宗被弹劾的局面,制造出信王也被群臣攻讦的假象,以期皇上也和上次一样,主动劝信王放弃此事,进而叶儿也就无从打探更多的消息,叶向高回不来,此事说不准也就不了了之。

哪里晓得,皇上这回居然一反常态,打定主意追究到底。果然千万不能低估当今天子对爱弟的护佑之情。如今,唯有将希望寄托在两位阁老的身上。

“怎么还不动手?”不知何时王体乾出现在刘端身旁,自从客光先和侯国兴被罚之后,他也借口感染风寒,一直称病在家。

“王公公痊愈了吗?”刘端冷冷说道:“入夜之后,冬风更盛,怎么不回府躺着?”

王体乾佯装轻咳,“这不是怕宫里人手不够,”他又凑近些刘端,小声道:“你也没啥监刑经验,如若被皇上误以为监察不力,连你都一并罚了。”

刘端嘴角上扬,轻蔑一笑:“王公公这对顺风耳,刘某当真自愧不如。只是这监刑一事就不劳王公公费心,我岂敢抗旨不遵。”

“那你倒是下令动手啊?一堆人干站在午门口,啥事儿也不做,纳凉吗?”王体乾十分不屑,快步走到趴在地上的科道官面前,故意斥责静候在一旁的内侍,“傻站着吹风吗!把裤子统统给我扒下来!啥叫廷杖都不知道啊!”

内侍们连声应是,刚准备动手,就又被刘端厉声喝止:“全部住手!”

“刘端!尔欲抗旨不成!”总算被王体乾逮到他犯大错的机会。

“皇上下旨动刑,可不曾允准任何人侮辱天子门生!”刘端毫不相让,一步上前揪住王体乾亲信,一把将其拉摔到地上,“你敢抗令不成!”

当着自己的面,刘端竟然亲自动手伤人,分明就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王体乾才不怕他,论资历二人不相上下,论势力眼下一半的人都会直接听命于自己,更何况道理的的确确在自己这边,刘端摆明了就是在拖延时间。“我只是奉旨而行!”说着,王体乾准备自己动手。

刘端见状,一把拿住王体乾,“大明律哪一条写明廷杖要除去大臣们的下衣!”

“惯例如此!”

“此例由刘瑾肇始,尔欲成其耶乎?”

这一句真把王体乾给噎得哑口无言,他心里就算再怎么仰慕刘瑾,也断然不可能当面承认。他只能甩开刘端,气愤地走到一旁。“好啊!下官便在此静候,看刘大裆如何施刑!”

“哼,一丘之貉,别以为我们会感激你!”趴在地上的张大人愤然说道,在他看来刘端和王体乾只不过演了场戏,借机笼络人心。

“哈哈,枉做好人啊!”幸灾乐祸的王体乾不禁大笑,忍不住继续嘲讽他,“刘端啊,你这张热脸贴了他们冷屁股咯!”

刘端懒得搭理王体乾,蹲下身去,“你们这又是何苦?”

“亏你以前也是一个读书人,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道理都忘了吗!”

“你们这哪里是仁义,分明就是陷皇上于不义。他何曾薄待于你?滴水之恩,涌泉以报,这个道理你又不知吗?”

“大义之前,小恩小惠算得了什么!”张大人反过来质问刘端,“倒是你,被这些个高官厚禄迷了心,魏忠贤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你竟会如此维护他!”

“我这是在救你们!”

“哼!别在此猫哭耗子假慈悲!你这个连自己师傅也不施救的人,哪会顾及我们死活!我等今日即便丧命于此,也是清清白白,坦坦荡荡!不稀罕你这虚伪狡诈的小人!”

“好!我管你们死活!”一提到王安,刘端立刻就变了脸色,猛然站起,随即拂袖走开,“行刑!打死勿论!”

王体乾一直在旁捂嘴偷笑,看着刘端费力不讨好的下场真是打心底里乐开了花。如此好戏,不枉费自己特意闻讯赶来。客巧玉还说刘端已经彻底“归降”,原本王体乾还心存疑惑,不过经此一事,刘端愚直恐怕也不会再替这群人多废一句唇舌。

自己找死,何怨他人?

侍卫们齐声答应,冲天之声立时划破长空。他们一个个抡圆了胳膊,牟足了力气,就像与科道官们曾经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下手之时毫不留情。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受刑的十几名科道官嘴中一直不停地反复吟念这几句诗,从一开始齐声高喊、发扬蹈厉,到现在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声音逐渐虚弱嘶哑。

每一个字,并着血从他们嘴里喊出来,落到地上,渗进土里。晚霞则像是沾了他们的一腔热血,把整片天空染得绯红夺目。金光已湮,余晖未尽,邪风再强劲,也难一时吹散聚在他们头顶上,层层叠叠的血云。

“他们究竟在嘟囔些什么?怎么还有力气能说得了话?”王体乾一开始只以为他们过过嘴瘾,等六七棍过后,自然都疼得没了动静。

“陆放翁,金错刀行。”刘端答道。他早已背过身去,不忍多看一眼。

王体乾瞧不上刘端这副故作慈悲的造作样子,冷笑一声,“他们都把你当小人看了,还装什么痛心疾首的样子?他们要成君子,要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就让他们做。咱们只管等人一死,回宫复命交差就行啦!”说着,他用手肘戳了戳刘端的后背。

“多少下了?”

“十五,哦,不对,十六啦!一个个还挺能扛。听说前些日子,信王府的洛护卫长当街挨了五十下——”王体乾故作停顿,想试试刘端的反应,可他岿然不动,王体乾又继续说道:“不知道这群白面书生熬不熬得过二十下?”

“停一停,你先去乾清宫复命,再探探皇上的口风。”

“探什么?皇上已然言明杖毙,你却三番五次地想饶他们的命!你要是不肯担这个名声,我来替你扛。”王体乾表现得尤为仗义。

“你以为这个名声会算在谁的头上?你究竟还想不想魏公公官复原职?”刘端掩着嘴,小声说道:“他们活着,奉圣夫人和魏公公要对付也就眼前十几个人;可他们今日要是当真丧命于此,两京十三省绝不会善罢甘休!”

“哼,你别在此危言耸听!皇上一早就准备把东林连根拔起,这些个家伙又以东林自居,谁会冒险替他们求情?都打了快二十下,也没见哪个冲进宫给他们求情啊——”

“他们若是受罚,那仅仅是当朝之事;可若因此丧命,却不知会成多少人的笔下英魂。而且......退一万步说,此番若然魏公公当真失势,你我总不想也被活活打死在奉天殿上吧?”

王体乾果然被刘端一本正经的神秘样子吓唬到,的确也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可他还是对刘端的立场有些不放心,“你不会趁我进宫之际,私自把他们给放了吧?”

刘端斜嘴一笑,道:“王公公,我刘端这颗人头虽不值钱,但也不至于会为了他们豁出自己的命去。”

王体乾一想颇为在理,便往乾清宫去。

刘端待人走远,挥手叫停了施刑的侍卫。寒风尤冽,他们却个个满脸通红,得令停手之际,纷纷甩起膀子松弛一下。

“这得打到何时?”

“可不是,这时辰动刑也不知是罚他们还是罚我们。”

“净是些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索性下重手,一了百了。”

“那可不行!真打死了,万一皇上后悔,你去偿命?”

“就是......你们看刘端那么精明的人,打打停停的,必定另有打算。”

“对、对、对,我们可别替他背了黑锅。”

十几个侍卫围在一起,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刘端仅仅轻咳几下,示意他们小点声,并未制止。也不上前关心诸位大臣的伤势,兀自端手远远站着,冷眼旁观。

在场所有人都暂作歇息,从高度紧张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唯独受刑的十几个科道官,依然沉浸于激烈刚毅的抗辩之中。他们竭力张开嘴巴,想要发出铮铮之言,可满腔忠言只化作氤氲白气混着粘稠鲜血,自口而出。

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到最后他们索性忍着剧痛,奋力扯下官服一角,以指代笔,以衣作纸,以血作文!

这一幕幕刘端自然都看在眼中,也恨在心中!恨他们不知进退,恨他们不分是非。整垮一个孙承宗还不够,竟妄图驱赶皇上亲弟弟离京。也不想想,当初能弹劾成功帝师,那几乎是联合了大半个朝廷之力,连客魏之势也参杂其中,如今仅仅依凭十余人之力,简直妄尊自大,痴心妄想!

不过饱读圣贤之书的刘端尚有一份怜悯恻隐之心,他越是痛恨他们的行径,越是同情他们的遭遇。大约同为孔孟之道的学生,那些经史子集里记载的遒烈风骨也唯有在这群人身上瞥见一丝踪迹。

想当初,杨涟被诬贪墨,含冤入狱,即便满朝哗然,跳出来抗辩诉告的也就东林自己人罢了。倘文武百官都有如此决心,难道皇上真会痛下杀手,全部处决不成?

更何况,连杨涟本人至今都因为证据不足还被关在诏狱里......想到此处,刘端心头忽而闪现一念,不由令他惕栗惊心。

“怎么全都停下了啊!”王体乾端着方步,从宫里走出来,厉声质询。他瞥了眼刘端,颐指气使地喊道:“皇上有旨——尔等讽谏朝局、污蔑亲王,一律打死勿论!”

刘端无奈沉沉叹气,刚想挥手施令,却听得王体乾又越俎代庖,下了死令。

“给我打!给我往死里打!谁有姑念之情,以抗旨论处!”

是否皇上的原话,刘端无从知晓,但这些言官们恐怕今天是难逃一死了。

侍卫们不敢怠慢,异口同声喊了“遵旨”之后,便牟足力气从重施行。

早已皮开肉绽的言官们犹如雪上加霜,背脊之上火辣辣的刺痛感令他们苦不堪言,加重力道后的每一记更是足以致命,三两下过后,已经有人痛得失去知觉,晕了过去。

“泼水!浇醒他们!胆敢对王爷和皇上不敬,绝不能便宜了他们!活活打死!别想舒服!”眼下,王体乾完全占据上风,俨然司礼监之首,独立风骚。他自然不忘时不时斜睨刘端,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似乎宝印唾手可得。

刘端变得越发漠然,似乎仍旧沉浸在刚才一闪即逝的念头之中,对王体乾的炫耀之态更是不屑一顾。他忽而变得异常胆大,踱步上前,慢慢靠近受刑的言官们,满地鲜血好像在他眼里成了普通的深色液体,冲鼻的血腥也与寻常腥臭并无二致。刘端在张大人身边站了一会,愣愣看着他。

张大人一切如故,尽力呼号出肺腑忠言,即便哑然无声,即便身体早就血肉模糊,不堪入目。他已经痛晕又被浇醒,反复好几次。

深谙害人之道的王体乾用的还是参了盐的咸水,几番泼下去,生生使他们痛醒过来。加之天气格外寒冷干燥,血水混着盐水结在伤口之上,再被木棍一次次重击,他们简直生不如死。

“何苦呢?”站了许久的刘端,缓缓开口问道,“就为了青史留名,受这般非人之难,何苦呢?”

张大人用仅有的力气攥住刚刚写好的血书,交到刘端手里,“尔若残存一丝良心,便将此交予皇上,余等死亦瞑目。”

“你们根本没想过活着回去,是与不是?”

“为官者,倘一心求私,蝇蝇苟且......如何对得起十年寒窗......那些铭刻五内的圣贤之言?”张大人断断续续说了一长串,几乎已经奄奄一息。

“青史之上,哪来圣贤之人?”刘端冷漠地反问道。

“明天理,灭人欲!”

侍郎自以为振聋发聩之言却引得刘端连声冷笑,“人欲若灭,其为人哉?”

“为圣!为贤!为君子!为苍生!”

刘端俯身低头,正色问道:“你们才不是为了什么圣贤之道,就是想救杨涟罢了?叶大人是否已经与你们有过书信来往?是不是他让你们攻讦信王的?”

“刘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尔好自为之。”言毕,不复再说,沉沉地垂下眼皮,气息渐弱。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刘端手里紧紧攥着那份血书,陡然起身。

漫天红霞已褪,残月自午门而起,隐隐藏在重重乱云之后。

站在远处的王体乾只觉得刘端行为有异,满腹狐疑地走过来,“你们在做什么?”

刘端听得声响,立刻将血书藏于袍袖之中,若无其事地转过身,“你继续看着,我回一趟司礼监。”

“别走!”王体乾可不许刘端蒙混过关,“刚和他窃窃私语,说了些什么?”

“他都半死不活了,还能说什么?”

“回司礼监作甚?你想让我一个人担此恶名?”与刘端共事,必须得打醒十二分精神,否则一恍惚,就会被他溜之大吉,比泥鳅更为难抓。

刘端撇嘴嘲讽,“方才是谁信誓旦旦愿独自承担?这一会儿功夫又怕刘某借故逃遁?王公公放心,即便皇上怪罪下来,也是刘某一人玩忽职守。你安心在此处等着领功受赏吧。”

“别跟我东拉西扯,好端端的,回司礼监作甚?”

“有几份辽东军奏尚未进呈御览,公公要是信不过刘某,便请自去取来,呈予皇上。”刘端表现得十分落落大方。

王体乾一听是军报,立马打了退堂鼓,鬼知道上头是捷报是别个扫人兴的玩意儿,如果惹恼了皇上,说不准连带自己也遭殃。“辽东又来信儿了?那你快去取,别让皇上好等。”

刘端点头即走,就听得身后再次传来王体乾凛然之声:

“泼醒他!才这么几下就装死!叫唤啊!怎么不叫唤啦!尔等骨头再硬,硬得过这根木棍子吗!”

然而随即訇然一下,木棍子应声断裂!

“没用的贼娘胚子!”这可把王体乾气得暴跳如雷,他一把夺过侍卫手里断了小半根的棍子,二话没说举起来就打!

顶上断开的木刺直接钉入侍郎血肉狼藉的背上,挥起之后又连皮带肉飞溅开来,肉糜被生生剥离,隐约之间似乎能直接看见里头瘆人的森森白骨,这一切竟把一旁累得直喘的侍卫看得恶心作呕,捂着嘴跑远找地方去吐。

打得尚未尽兴的王体乾像疯了似的,一感觉棒下侍郎没有反应,即刻命人泼上盐水,绝不给他分毫喘息之机!

“让你横!让你硬!和皇上作对,就是把你这副骨头全都打碎!”

如此惨烈的场景看得旁人不寒而栗,侍卫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棍子,不忍直面自己眼前的一滩血肉。

“都停下做什么!给我打!继续打!圣旨是杖毙!不牟足了劲儿,他们可没这么容易死!”

没有人敢公然反对,天子脚下、宫门之前,瞬间变作炼狱,恶寒之风如鬼马长嘶,呼啸着带来一众魑魅魍魉,扑食生灵、涂炭万姓......

远离了宫城的刘端疾步快行,着急地朝信王府赶去。普天之下,唯一能救得了这群言官的只有他们弹劾的“元凶”,想来十分荒谬,却无论如何都值得冒险一试。

“你是何人!王府重地,岂容你造次!”

刘端才刚到王府,就被护卫给拦在了门外,虽然他明明穿了一整套特属于司礼监的朝服。

“司礼监刘端,有要事求见信王爷!快去通禀!”他直接掏出腰牌,亮明身份。

“又是司礼监的?王爷不在,请回吧!”护卫查验过后,没好气地将腰牌丢了回去,甩着手赶刘端离开。

“我有要事!快去通禀!”

“都说了不在!”

“可恶!”刘端暗自叫骂一声,抬步径直往里冲。

护卫见状,立时呼喝,“吃了豹子胆了!王府也敢乱闯!”言罢,四五个彪形大汉立马围堵到府门前。

“人命关天的大事!死了一个,尔等可担待得起!”刘端又气又急,指着他们破口大骂。

“怎么了?何人在外喧哗?老夫在里院儿都听得一清二楚。”

恰在此时,长史经过此处,陡然被响声吓了一跳。觉得声音不甚熟悉,便调转方向,上前查问一番。

“长史大人,在下司礼监刘端,有要事拜会王爷!”他见有人出来,即刻躬身行礼,并重申自己所求。

“不敢当此大礼,公公乃是司礼监上差,老夫受不起。”话虽如此,长史仅仅简单回礼,挥手撤下亮了兵刃的护卫,而并没有上前拦止刘端的大礼。

站直身了的刘端又问了一遍:“长史大人,王爷现在何处?”

“王爷不在府中,刘公公不如改日再来。”说罢,长史竟准备把所有人都招入府内。

刘端一时情急,立刻上前拉停长史,“人命关天!烦请大人相告!”

“人命?谁的命?王爷的吗?”

刘端默不作声地摇摇头。

长史轻轻笑道:“天色已晚,公公早些回去伺候皇上安歇为要。”

刘端眼看他们就要关上府门,怕是这一关,午门前的十几个人当真必死无疑。他鼓起勇气,把心一横,竟然仅凭一己之力,硬是生生从最后的门缝里强行闯了进去,“冒犯了!”说罢,直冲内院跑去!

“大胆刘端!擅闯王府,汝当何罪!”长史立时饬令护卫前去捉拿。

刘端之前从未踏足过王府内院,可奇怪的是他居然能轻车熟路地找准信王寝卧所在。他一个人在前面飞奔,后面十几个护卫提刀执火猛追,嘴里还不停地呼喊叫骂。入夜之后向来安静的信王府,第一次格外喧腾起来。

要去王爷寝卧所在,洛慜住处是必经之路。此刻,刚坐下准备用膳的洛慜听得屋外喧声嚷嚷,自然好奇不已,因为行动不算很利索,便差随侍的小厮春儿出去查探。

过了好一会儿,春儿慢慢悠悠走了进来,“洛护卫,你说奇不奇,自打你受伤以来,怎么老见宫里的公公往王府跑。这不,这个时辰还有人来。”

“谁啊?”洛慜漫不经心问道。

“听长史叫他刘端?”春儿还在思考自己说没说对,却听得“嘭”一记重响。

“谁?”洛慜激动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扣,“噌”一下起身,却险些直扑到地上,幸得春儿眼疾手快,上前直接搀扶住。

“哎呀呀,洛护卫千万当心啊,您这要是伤上加伤,回头王爷不得恨死了我!”

“你说是谁在外头!”洛慜什么都顾不上,揪住春儿的衣襟问道。

“刘端......长史大人好像是这么叫的......哎——洛护卫您要去哪儿啊——”春儿话都没说完,就见洛慜弓着背,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洛慜深知刘端向来稳重谨慎,就算天塌下来都不可能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会在王府里当着这么多人,做如此出格的举动,想必不是为了引起信王注意,就是为了引起洛慜自己的注意。

可长史向来反对府中各人与司礼监、与东厂往来密切,王体乾的莫名造访更引得他疑窦丛生,如今信王又身负要任,朝野内外有心人等虎视眈眈,长史行事之严苛尤甚从前。

洛慜担心,如果晚到片刻,将会酿成不可挽回之局势。因而冒着伤口再次开裂的风险,强忍疼痛,尽可能加快脚下步伐,以期及时化解双方的误会。

“住手!”洛慜人还没出现,声音却从院外穿过几重包围,传了进来。

刘端被围堵在最中间,老长史就站在他对面,长史身后站着层层叠叠的王府护卫,他们各个明火执仗,列阵以待。信王住的院子几乎从没出现过这么多人。

老长史原本想客客气气把刘端请出去,却不想竟被他钻了空子,此刻正是火冒三丈,若非惮于刘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职衔,早就命手下将其拿下,以府规治罪,生死勿论。

眼看刘端一个劲儿往这里跑,长史就猜到他的心思,只是他深知洛慜尚未痊愈,根本没能力独立离开房间,这才没有采取措施,哪知才围了没多久,洛慜居然会出面阻挠。长史狠狠瞪了刘端一眼,转身等着洛慜现身。

人群开始出现骚动,中间自然让开一条道来,洛慜远远站在尽头,正一点一点缓慢地挪动着沉重的身躯,搁在平日这点距离,他不用五步即可来至两人身前,可眼下周身的疼痛感、伤口的灼烧感,以及疲软的双腿都成了他行动的阻碍。

虽然人群里已经起了窃窃私语之声,洛慜却顾不得旁的一切,凭着惊人卓绝的意志,奋力前行。

一个堂堂的王府护卫长,在众目睽睽之下,佝偻身躯、羸弱伛行,全没了当初飒爽豪迈之姿,更不知将来会得多少恶语讥嘲。洛慜还年轻,本当是前程似锦,可今夜这一条道走下去,或恐成其一生笑柄。

长史时不时转头看看刘端,打量此人用心之歹毒,说什么挚友知己,不过就是危难关头被利用的楞头青罢了。

刘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洛慜每迈出的艰难一步,何尝不曾搅得他心肠俱碎?可午门前十几条性命的唯一生机全系在信王一个人身上。

除了洛慜,刘端再也想不到任何人会如此义无反顾地救自己,同时也可能救信王。“洛慜,救我!”

刘端这话说得极为小声,更像是情不自禁为兄弟鼓劲,洛慜自然是听不见的,可长史却听得一清二楚,这使得他怒气更甚,如此自私自利的小人凭什么能有洛慜这般至情至性之交!“刘端!你欺人太盛!”说罢,他大袖一挥,撤去所有护卫,虽然心中郁愤难平,但未免发生内讧,闷不作声疾步离开。

“多谢长史眷顾。”经过身边时,洛慜拱手道谢。

“好自为之!”虽然替洛慜深感不值,可固执的长史仅仅冷冰冰扔下句话,便匆匆离开。

刘端见自己危机解除,随即上前搀扶洛慜,千言万语不敌一个谢字。“我扶你回房去。”

“我没事儿,倒是你这么着急忙慌地到王府来,是出什么大事了?”

“我找信王爷救命!”

“你犯了什么事儿?”洛慜骤然紧张了起来。

“不是我......是......是这样的。”刘端虽有片刻犹豫,但还是决定将实情相告。于是把今日在紫禁城发生的所有相关事情全部一一告知,末了自责道:“也怪我,早不弄晚不弄,偏偏挑了昨天把那些奏疏呈交御览,皇上怒气未消,这才有午门之祸。”

“什么午门之祸?就是他们自作自受!居然编排弹劾起王爷来!”洛慜越听越恼火,“这么冷的天气,王爷天天满京城地跑,忍饥挨饿不说,还要受尽他们白眼!你不说我都能猜到是哪几个御史言官!哼!我看让他们受受责罚也不是坏事,皇上平日就是太惯着他们,让他们以为天下诸事凭一张嘴就能治好!真当多读几部经史子集,多写几则清议奏疏,便能轻而易举拯救苍生黎民!贼娘的胚子!居然敢弹劾王爷!良心一个个都被狗吃了!”

“行了!伤还没好,连嘴巴都不干净了吗!”听洛慜咒骂得越来越起劲,刘端赶紧开口阻止,生怕隔墙有耳,被有心人听了去。“信王在哪儿?等着救命!”

“他们诬告王爷,你居然还想让王爷去救他们?你安的什么心!你难道相信这群满口胡言的家伙!”

“他们还在午门那儿骂过我!难道因为一两句成见之言,就要视他们性命不顾?你前番挨打,连脑子也被打坏,孰轻孰重也分不清楚了吗!”

无故被刘端教训,洛慜自然不服气,“我不就是脑子被打坏了,才会出来救你!早知道你是为了那群人作说客,就该让长史把你丢出府去!”说罢,转身就要走。

“我不是任何人的说客!”刘端身行多灵活,一个箭步上前就把洛慜拦住,“你再不告诉我王爷去处,他们可就真要丧命于午门了!”

“哪会真的死?御前不是还有两位内阁吗?无论如何,皇上一定会赏他们俩一个面子,等皇上消了那口气......”

“我就是怕张大人他们等不到皇上消气,就被王体乾活活给打死了!”

从未见过刘端如此盛怒的样子,洛慜都吓了一跳,小声抱怨道:“把他们救出来,好让他们再去弹劾王爷吗?再说了,去救他们,那是抗旨,到时候谁去救王爷?”

“洛慜,你明不明白?这根本不是谁救谁的事,这事关大明王朝根基之本!他们十几个人死不足惜,可他们死后两京十三省百余文武之众,此中贻祸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你只要告诉我,信王现在人在哪里!救不救,怎么救,不该是你或者长史替信王做决断,而该是由他自己想明白!”

“可我当真不知道王爷在哪儿。”洛慜似乎逐渐从怒气中平静下来,开始理解刘端的担心。

“你好好想想,信王可曾透露过什么?”

大概是站得久了,洛慜只感觉周身僵硬,慢慢走到廊柱边,伸手抵住柱子,艰难地抻了抻身子,可剧烈的疼痛不禁令他浑身发抖。

“我扶你回房去吧。”刘端自责不已,感觉刚才的语气过重。

洛慜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只点头答应。

两人走出大院没多远,洛慜一刻不停地转头查看旁边那处小院子的情况。

“你在看什么?”刘端好奇地问道。

“我看看叶儿回来了没。比起我,她也许更清楚王爷在哪。”

“叶儿?”刘端更是惊讶,他也跟着转头查看,虽然光线很暗,但更衬得此处幽静雅致,“她住这儿吗?她怎么会清楚王爷在哪?”

“嚯,我都忘了和你说起,叶儿现在算是王爷的贴身侍婢,早晚服侍,只要王爷人在府里,她就寸步不离。”

刘端本以为叶儿所获知的消息全是她藏在角落里偷听回来的,哪曾想到她居然已经神通广大地直接接触到信王,“是吗?这会儿她是跟着信王出去了?”

“那倒不至于......哎!她该在你家呀,陪沫儿姑娘去了。沫儿姑娘没和你说起?”

刘端愣了一会儿,佯作恍悟,连声道:“对、对、对,沫儿说起过,我给忙得忘了。不说她了,你想没想起什么?”

说话间,二人已经回到洛慜的寝卧,刘端小心翼翼搀扶洛慜坐下。

“王爷只说这几日会重点查探以前东林人待过的地方。可......可当初东林盛极一时,那些大臣的府邸几乎遍布四九城,王爷得一处一处找过去,我当真不得而知。要不你在此等叶儿回来,要不你就回家看能不能遇上叶儿。”

刘端自然摇头拒绝,叶儿此刻绝不可能会乖乖地待在自己家里,陪杨沫这样的借口一听就知道是假的。“这一来一去全是时间,你再仔细想想。”

洛慜又苦思冥想好一会儿,犹豫着说道:“要不......要不咱去那个叫汪文言的府上看看?王爷之前问起过,可是我对此人也不甚了解,只听王公公之前说起过。你知不知道他原先的府宅所在?”

“汪文言?!”这个名字听得刘端倒吸一口凉气。原本以为已经被岁月彻底埋葬的那些痛苦记忆,猛然涌上心头。他只觉眼前一黑,胸口闷得透不过气,可浑身又燃起熊熊嫉妒之火,哪怕时过境迁,依然无法释怀。

立在信王边上,听他问洛慜汪文言的时候,那个傻丫头怕是肝肠寸断,五内俱裂吧。

呵,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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