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性的哭声。

二层楼的医院走廊里，大大小小脑袋探出，都伸着个耳朵听最里面那间病房的闹事。又是砰一声巨响，像房里什么倒下了。

男人揪住女孩衣服前襟，牙缝挤出声音。“你到底给不给！”

她像只发威的小豹子，张着手将母亲藏在身后，语速很快。“我没钱！有也不会给你！”

中年男人怒极反笑。‘好啊好啊！老子辛辛苦苦二十年，养你这条白眼狼！’

“辛辛苦苦二十年？”宋茜冷笑着反问。“生我养我的是母亲，而你？充其量只能算是遗传学上的父亲。”

啪一声。

她被打偏头。嘴里有铁锈味，应该被打出了血。她也不抬头，就那么一动不动的，冒出串神经质似的笑声。

“你笑什么！”

她猛地仰起脸，秀气的眸子里写满了凶悍。“我笑你没本事打死我！因为你根本不敢，你怕一毛钱都得不到。”

“小贱人！你敢激我？”宋父怒上心头，扯着她就往床栏撞去。

咣咣的声音！

宋父很快意识到她是艺人，脸上不能有伤！然而为时已晚，他立刻松手。宋茜慢慢转头，无数暗红沿着发际线流下，侵湿她的眉眼。

“茜茜！”宋母一声惨叫将女儿揽进怀里，泪水肆意横流。“你怎么这么倔！他要钱就给他好了！”

这些全是她当年识人不清的错。

丈夫年轻就好赌，生了茜茜后自己也满心以为他会改。然而一切都只是做梦！终于忍到无法再忍，趁丈夫外出的一天，她偷偷带女儿逃出那个家。

开始独自供养女儿读书跳舞，虽然苦，日子却有了盼头。那时她想着只要茜茜大了，出来工作了，日子就好过了。

茜茜确实也争气，一路考进北舞，还出国做了艺人，眼瞅好日子终于要来了。她却跨了身子，不多时就将女儿那寥寥无几的积蓄用个干净。

后来她不知道宋茜哪来那么多钱让她治病，但她知道女儿必定做的很苦。

这丫头向来报喜不报忧惯了。

出名是好事，也是坏事。

这天杀的找上门。她被闹的没办法，给了两次钱，他却胃口越养越大。并且威胁，如果不给就去网站曝光宋茜对父亲弃养的‘事实’！

媒体不会管这些是不是真的，他们只要新闻，只要点击量，只要吸引眼球。真的假的又怎么样呢？毁掉一个艺人又怎么样呢？娱乐圈的人太多了，毁掉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迫不及待冒出来。

就是这一次次的退让导致了他越来越过。

如果不是宋茜这次刚巧撞上，都不知道原来母亲已经快被他逼死。

“我不会再姑息他。妈妈别怕，万事有我，大不了打官司！我不信黑的还能变成白的？”宋茜回握母亲的手赐予她力量。

并不怕事情曝光！该上法院就上法院！

怕什么？

要钱绝对没有！

事到如今难道还要任他欺压？她早就已经是母亲唯一的依靠。她不允许母亲还要看那个人的眼色过活！自她长成，就决心要做母亲的主心骨！

这个家，会由她顶起。

流血流泪而已，她不怕。

“好啊！就慢慢打官司好了！倒要看是你耗的过我，还是我耗的过你？”光脚不怕穿鞋的，宋父誓将无赖耍到底。

“这些不是你该考虑的事。现在请离开，我要叫保安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上网曝光你？”宋父被赶，气的拽住女儿不肯放。最后的理智在提醒他，死丫头是在激怒他。何况他本就穷途末路，还指着她的钱过活！

宋茜哼笑着，涌动的血从下巴流到他手上了。宋父触电般抖了抖，一甩手，宋茜被摔在床上。

并不是真的想毁掉宋茜名声！她如果完了，他就更没指望了。宋父转念一想，拣起宋茜在床上的手袋，想着里面必然还有点钱，就往外跑去。

宋茜终于变了脸色。

“还给我！”

宋母手足无措的抓住女儿，怕她再被丈夫伤害。“让他拿走吧。只是个包，你还在流血茜茜。”

宋父一路跑到电梯口。

看后面没人，大着胆子打开手袋。找出钱夹，里外翻个遍才找到几张韩钞，加起来还不足人民币几百块。

“就这么点？做的什么艺人。”宋父很生气。又在隔层翻到个小盒，终于满意了，是个钻戒，怎么也得值几万块。

电梯未至给了宋茜时间。

她追上来，脸上血水半干不干的，显得斑驳渗人。“还给我！”

宋父不耐烦的推开她，指着鼻子骂。“别给脸不要脸，已经给你留面子了！别逼老子在大庭广众下打你！”

宋茜眼底只剩那个戒指，她凶悍的扑上来。只一个念头，那是她和他仅剩的唯一，她不能失去它，死都不行！

电梯到了，推着针剂小推车的护士走出来，看两父女扭打在一起愣住。

宋茜和父亲互相推搡拉扯。宋父瞥到旁边推车，怒从胆边生，一把抓过几支狠狠戳向宋茜争抢的手。

“啊！”这是护士和追出来的宋母的尖叫。

宋茜的手被钉穿了。

她不依不挠的，无数殷红沿着针头往下滴。她死命咬着唇，眼眶瞪的发红发痛。

眼瞅越来越多人过来了，连保安都来了。宋父不敢再逗留，骂了句疯狗便转身逃了。

宋母上前抱住倔强的女儿，哭声凄凉。“他要就给他啊！为什么这么拼！那不过是个包！不过是个戒指！再贵重又能贵重到哪去？能比你更重要吗？”

宋母不知道。在女儿眼里它早不是个戒指，它是他爱过她的符号，它远比生命重要的多的多。

一步一步，尼坤终于从黑暗走到她面前。伸手，在她苍白的脸上轻拂过。

有什么液体忽地落在地面。

清澈而透明。

**

再后来，他又无数次进到宋茜的小世界，知道了她为了母亲去陪酒。这是怎样倔强的女孩子，哪怕置身泥潭也咬紧牙关不肯求助一声。

他亲眼看着她被一次次灌酒，灌到半夜要被送去洗胃。亲眼看着她被李秀满关在地下室，一夜夜的睁眼到天明。

又看着她在‘自己’公寓门口傻傻按铃，直到天亮才不得不离开。

尼坤逐渐在她的世界来去自如，这样似乎也很好。起码每个世界的她都是活生生的，不像现实的她是那样冰冷的躺在石板下。

那个世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Victoria。

又是个白天。

尼坤随心所欲走到东京的星海酒店。看‘自己’从宋茜房间走出来，没走远，只是站在电梯前。

尼坤走到‘自己’面前。

这状态真微妙，像在照镜子。

只是那时的‘自己’那么年轻，而现在的他却是这么苍老。尼坤看到‘自己’满脸挣扎，他放手在‘自己’肩上，一字一句告诉‘自己’。“回去找她，告诉她你爱她。”

‘自己’没有动。

电梯来了，缓缓拉开门。

“去啊！”尼坤提高音量，眉眼若厉。“去做我永远没可能做的事！别让她孤单了！求你了……”话到最后，已经掺杂了一丝颤意和祈求。

‘自己’依旧没听到，穿过身体进入电梯。宋茜的房间在十八层，电梯上的数字默默亮起。

‘18、17、16……’就这样抵达了‘1’。

‘自己’并没走出去，紧攥着拳，似乎在思考。

尼坤面前电梯又打开了。他看到‘自己’去而复返，风一样从面前掠过。

他转过头，看‘自己’开了她的门。

尼坤知道他会抱住她，吻去她脸上的泪。

他竟然开始妒忌‘自己’，他居然可以吻她！他合上眼深深吸气，那些或酸或甜的回忆都化作尖刀捅进他的心脏，痛的他几欲颤抖。

如果她还在多好啊。他愿意用尽永恒换来陪在她身边的机会，将他的爱再无保留再无违心的全部告诉她。

可惜没有了，她已经化为一缕尘烟，消散于无形。

尼坤捂住脸，近乎自虐的笑了。

走廊外天色逐渐暗下。

窗边摩天轮一圈圈转着，是开始也是结束。

咔一声轻响，尼坤回头看‘自己’帮她系上温暖的围巾，牵手从他面前走过。他的目光在他们十指相扣的位置定格，久久不愿移开。

他们上了电梯，一路向下。

两个裹得厚厚的人牵手走进摩天轮。

尼坤在最后踏进车厢，近在咫尺看着她，看她苍白的脸上有一抹小红晕。

他知道这时她已经得了抑郁症，很多情况下的笑都是虚假的。可‘自己’牵住她时，她笑的那样甜，毫不伪装。

他顺着她目光往外看去。

原来‘自己’在看东京铁塔时，她也在看那里。铁塔下那一吻不止刻在他心上，一直也都在她心底。

摩天轮升到最高点。

她闭眼祈祷。

‘漫天神佛在上，我是中国山东宋茜。记得我曾祈求让这个人早点度过灾厄，真正从车祸阴影里走出。我知道你们听到了，谢谢你们肯帮我。宋茜很贪心，还想向你们再祈求。请你们保佑他余生平安无灾难，所有横逆灾祸疾病苦楚，都加在我一人身上……’

轰！

尼坤楞在原地，看着面前的人不敢动弹。

心脏像被刀尖轻慢搅动。

一滴一滴。

他呆望着这个傻女人。

眼泪终于落在胸口的戒指上。尼坤泣不成声，在漫天霓虹的照耀下，似乎所有心痛和悲伤都被绝望侵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