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莫观棋有记忆起，自己的人生就已经被安排好了。

“这是今天的安排，”老师将一张密密麻麻的表格投影出来，埋头继续写着什么，“早上进行管理学的学习，下午进行绘画训练，晚上进行声乐练习，少爷没有异议吧？”

莫观棋的声音闷闷的：“没有。”

“好，”似乎是对莫观棋的回答很满意，老师笑了笑，“那么半个小时之后书房见，记得准时到来。”

“不过，少爷从来没有迟到过，这样看来我的担心倒有点多余了。”说完这一通客套话之后，老师轻轻关上那扇门，而后整个房间都没了声音。

接着，莫观棋发出了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叹息。他整整齐齐扣好外套上的每一粒扣子，然后走出了房间。

今天的早餐仍然是牛奶加面包的搭配，每个星期六都是如此。莫观棋拉开椅子坐下，眼睛的余光看到另一个人也从楼梯上下来，在自己身边坐下。

“听说父亲今天晚上会回来，”莫语书拖动椅子，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趁着家里没人，要不要偷偷溜出去玩？”

莫观棋切下一块面包放入口中：“不了，我还有课。”

“那些死板的课程逃掉就好啦，反正少上一节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莫语书把双手枕在脑后，朝莫观棋的方向扬眉。

“还是算了。”自己的餐盘已经见底，莫观棋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向书房走去。

莫语书撇撇嘴：“什么嘛，真无聊。”

接着，莫观棋开始了一整天紧锣密鼓的学习，除了中晚餐固定的休息时间之外，甚至没有停下来过。

好在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休息与否对自己来说倒是无所谓。莫观棋这样想着，声音却不自觉跑了调，自己也不出意外挨了老师一顿骂。

等今天的所有课程都结束时，已经是十点多了。

“真辛苦，”莫语书倚在门边，手里还拿着一罐开了口的汽水。他仰头喝了一口，“看来想成为继承人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还真有点庆幸父亲选中的不是我。”

莫观棋一边听着莫语书一个人的碎碎念，一面想起了父亲在自己六岁时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明明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自己还在为考了满分的试卷而高兴，莫观棋兴冲冲地跑回家，刚想对父亲分享喜悦，却看到父亲的房间一片狼藉。

地上躺着散乱的文件报告，桌上的摆饰也被砸碎在地上，徒留下四分五裂的瓷片。莫观棋下意识地将手里的试卷藏在身后，小心翼翼问道：“父亲，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

看见莫观棋的到来，父亲马上将自己外露的情绪收了起来，揉了揉莫观棋的头：“没事，我就是……最近太累了。”

“那父亲好好休息。”说完，莫观棋就想离开这方逼仄的房间，却被父亲拉住。

他的脸上仍然挂着温柔的笑容，手上的力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莫观棋没有挣脱，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父亲……？”

“观棋，”父亲凑近他的耳边，一字一句都如此清晰，“你要成为一个很优秀很优秀的人，优秀到比所有同龄人都厉害，优秀到我能够把所有的产业都可以放心地交予你，知道吗？”

莫观棋只能木然地点点头。

他当然不明白父亲说的“优秀”到底是有多优秀，大概和平时一样努力就好了吧，那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于是，在那之后，如山般的任务向莫观棋倾落而来。每每还没完成一项课业，另一项就已经被安排上了日程。尽管如此，莫观棋在学校里的任务也没有落下，期末仍然是别人遥不可及的第一。

但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孩子，所付出的代价是一轮灿烂的落日，一群有趣的玩伴，以及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

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同龄人，他也曾幻想过自己是其中一员。

他本应该是其中一员，在金灿灿的午后，会露出绚烂的笑容，也会和身边的人打打闹闹，互诉烦恼。

而现在，自己只能坐在小小的书桌前，眼前堆砌着数不完的作业和功课，只有父亲站在一旁，露出欣慰的笑容。

在十六岁生日的那天，莫观棋八点从补习班下课，照例是管家开着专车来接送自己。在上车的前一刻，他看见了一张花哨到无法忽视不见的海报。

“‘血鹰’大舞台，有胆你就来。”

真是直白到不能再直白的宣传词，最近荒原一带确实不太稳定。但莫观棋向来不关心这些新闻，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父亲订了一个大得有些夸张的蛋糕。一家人围坐在圆桌前，按部就班地举行着生日仪式。莫观棋低下头许下自己的愿望，然后吹灭了那支“16”字样的蜡烛。

“既然吃完了的话，那观棋就先去准备一下九点的课吧。”父亲拍了拍莫观棋的肩，脸上依旧是笑吟吟的。

“嗯。”莫观棋没有多说什么，收拾了一下眼前的餐盘，然后默默向房间走去。

莫语书还在慢悠悠吃着蛋糕：“既然是哥的生日，让他休息一下不行吗？”

“你懂什么？”父亲转过头，神色有些许不虞，“你哥可不像你，他以后可是我最得力的继承人。”

莫语书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鬼使神差般，莫观棋想到了下课时那张显眼的招募令，它的样子久久徘徊在脑海里，怎么也甩不掉。他回过头，喃喃道：“如果我去参加那支军队的招募测试，父亲你会支持我吗？”

听完此话，父亲几乎是一瞬间就拍案而起。他的语气很激烈：“莫观棋！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你又不是只为自己活，你可是我们家的希望，你应该把心思都放在课业上。”

“是，”莫观棋垂下眼眸，“我知道了。”

而后，一切归于沉寂。莫观棋走进书房，然后把门轻轻反锁。

今晚的月色很淡，如同缓缓流动的水流，温柔地冲刷着一切。但莫观棋的内心却不似月光般平静，他慢慢倚靠在窗边，看向了远在天空尽头的地平线。

明明早已经过了叛逆期的年纪，明明已经熬过了这么多年，明明自己内心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如此不甘呢？

门口传来几声规规矩矩的敲门声，老师的声音透过门的缝隙传来：“观棋，你在里面吗？快到上课的时间了，再不开门我们今天的任务就完不成了。”

我的人生本该如此吗？一切都必须循着父亲给我安排的道路走吗？我没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吗？

这方精致的虚伪的令我痛苦的牢笼，真的无法脱离吗？

门外老师的声音染上了几分不耐烦：“莫观棋，请你马上把门打开，否则我就要请你父亲过来了。”

当然不是，是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逃离”。

是自自己有记忆以来，自父亲将所有的期望都押注在自己身上的那刻起，以至到之后千千万万个可以做选择的时机，自己都没有哪怕一点点“反抗”。

莫观棋回过神，他拉开门，露出一个无比完美的笑容：“不好意思老师，刚才没有听见，实在抱歉。”

“算了，下不为例。”老师没有追究，摊开课本上起课来。

现在还来得及吗？还来得及去直面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去追寻自己内心最期望的未来吗？那些强加于自己身上的枷锁，还挣脱得掉吗？

最重要的是，自己想挣脱这片温床吗？

莫观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一节课很快就接近了尾声。老师收拾好自己的教案，照例嘱托莫观棋明天上课的事宜。莫观棋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然后像往常一样，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晃眼间钟表的指针就来到了凌晨一点，莫观棋从床上坐起，然后开始翻找起可能用得上的物品。

他给父亲留下了一封信，里面讲明了自己的去意。然后拖着箱子打算出门。

“都这么晚了，哥你想偷偷溜去哪里？”在打开房门的一瞬，莫语书的房间也亮起了灯。他双手抱在胸前，一副还未睡醒的模样。

他打量了一下对方和他手里的行李箱，得出了结论：“看来是打算离家出走了。”

“你想怎样？”莫观棋皱眉，“告发我？”

“放心，我没这么无聊。”莫语书打了个哈欠，“你走吧，我就当没有看见，父亲那边我也会给你打掩护。”

没有想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莫观棋才发现明明是一个屋檐下的人，自己却一点也不了解对方。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道了声谢。

“不用谢。”莫语书顿了顿，最后说道，“再见，希望你能找到自己想走的路。”

通往笼外的道路是艰难的，那里遍布着未知的恐惧。但在漆黑的道路尽头，有的却是自己从未涉足的广袤天地，彼处繁花遍野，莺飞草长。

莫观棋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