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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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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软绵绵的,带着一点倦意,有些哑,似乎是风寒症状。

场面一时陷入沉默。

文曜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转过身:“……将军醒了?早朝没看见将军,又惊闻将军生病,实在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可好些了么?”

一只纤细的手拨开帷帐。

帐内的少女卧在榻上,身上盖着丝被,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她一眼瞧见他,诧异地睁大眼睛,张口就是一阵剧烈咳嗽。

“怎么回事?”文曜帝忍不住道,“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如何病成这样?”

他眉头紧蹙,几个丫鬟一时你看我我看你,青杏硬着头皮上前回话:“……启禀陛下,先前大夫来看过了,说是受惊引起的高热……刚刚才退下去。”

“受惊?”皇帝简直不可思议,“怎么受的惊?”

纪无忧,受惊?

“……”青杏沉默。

她也不清楚。

所幸皇帝并没有追问,纪无忧咳得厉害,他回头看纪无忧。

……看起来不大好。

纪无忧说不出话。

她咳得天昏地暗,竭力按着喉咙,似乎想压住咳嗽,但并没有好受一点,看起来简直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

文曜帝上前两步,忍不住抬手,又生生收回去,回头环顾:“这怎么也没个人伺候着?”

几个大丫鬟立刻上前,一个把人扶起来顺气,一个垫上软枕,又去把灯掌亮,另一个端了托盘进屋,托盘里放着茶壶茶盏枇杷膏等物。

文曜帝见她们动作慌张,有些微词,但这是纪无忧的贴身丫鬟,他不便训斥,只是随手把帐帘挂上。看着丫鬟只顾着调枇杷膏,亲自提了茶壶倒了热水,用手背试了试,又兑了点凉水,端去榻边。

纪无忧立刻伸手,指尖碰到茶盏,被烫了一下,往后一缩。

“没事,你喝就是,朕端着。”文曜帝把茶盏凑到她唇边。

纪无忧大口喝水。

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喝了两口,又止不住咳嗽。

真是病了。

还病得这么厉害。

文曜帝忍不住为先前的怀疑生出一丝内疚。

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喉头滚了一滚,半晌才卡出一句话:“……爱卿要多饮些热茶,莫要贪凉。”

纪无忧咳得更凶了。

文曜帝从她眼中看见一丝愤怒。

他自知理亏,心虚地避开她的目光。帐中香气四散,从上方垂落下来。文曜帝一抬头,看见帐内挂着银制的香熏球,皱起眉头。

“……这时候了,怎么还挂着熏香。”

这不会加重咳疾吗?

他把茶盏递给一旁的丫鬟,想把香熏球摘下来。

纪无忧拽住他衣袖。

“怎么了?”文曜帝看她眼珠子瞪得溜圆,连忙俯身,“将军有话要说?”

纪无忧一歪头,准确无误地吐了他一身。

……

皇帝终于走了。

屋里总算收拾停当,青杏扶着纪无忧躺好,忍不住埋怨:“将军本来歇得好好的,都睡着了,怎么非要进来扰一下!”

要不是被惊醒了,能咳得那么凶吗!

特意闯进来把她们将军弄醒,就为了说一句多喝热茶!

刚才的敬畏已经消失无踪,青杏满心气愤地想,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一定死死拦住了不让他进屋!

文曜帝上了车。

很不幸,他只是出宫探望纪无忧,并没有顺便带换洗衣服,只能擦擦常服继续穿回去。

他撑着额头,方才鸡飞狗跳的混乱场面犹在眼前,忍不住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待会去内库找些人参燕窝,润肺药材,给纪将军送去。”他说,“……拣最好的。”

他看了看衣服下摆的痕迹,突然想起来:“对了。”

“再让太医院院令走一趟,看看纪将军病情如何。”

刚才兵荒马乱的,这么重要的事居然也忘了问。

夏有德连忙应是:“奴婢记着。”

“回宫吧。”

……

钟管家忙了一夜,刚刚睡下,又被赶来报信的小厮一句话惊起来。

他急匆匆赶到正院,皇帝已经离开了。钟管家仔细询问了情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做事的?”他训斥,“他要看,你们就让他看?不知道拦住了?这究竟是谁家!还有没有规矩!”

几个十几岁的婢女一时喏喏。

“都去院子里跪着!”钟管家好不容易把火气压下去,又问,“大将军睡下了?”

“是。”

“先去东园那边,请大将军的亲卫长过来。”钟管家叹息,“收拾一间屋子出来,请她在这照顾几天,若有拿不准的事情,一律问过她再决定,要不就来问我。”

他遥望紫禁城方向,眉眼间笼着一片阴云。

……

纪无忧一觉睡醒,就看见一身玄甲的纪月守在她床前。

“……阿月?”她就着纪月的手喝了口水,又问,“不是让你回去休息了么?怎么又过来?”

纪月昨夜赶过来,照顾了半晚上,交代一应事宜,直到早上纪无忧情况稳定了,才返回了东园那边。

“钟管家让我来的。”纪月把被子扯起来一点,牢牢包裹住她,“说是您现在病着,院子里还是得要人做主,属下住在这陪着也好。”

“辛苦你了。”纪无忧点点头,“青杏青桃她们几个呢?”

“在院子里罚跪。”纪月把茶盏放下,扶着她躺下,“一院子的人,居然就这样看着外人闯了您寝房,钟管家生了好大的气。”

“让她们回来吧。”纪无忧说,“这种事情不常见,倒也怪不了她们。”

“……是。”纪月咬牙,又忍不住道,“先前那么大排场,装得多重视呢,如今竟然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给了!将军,咱们还要在这留半年么?万一局势有变……”

“不至于。”纪无忧说,“多半是以为我要托病逃跑。”

她想起方才新帝仓皇后退的狼狈模样。

“天真。”纪无忧咳嗽一阵,眸中凌厉之色一闪,“……我过两天再收拾他们。”

她声音低微,纪月连忙替她顺气,又俯身贴近她耳畔:“您说什么?”

“……没什么。”纪无忧慢慢停下咳嗽,“我说他现在应当正在后悔。”

纪月从来是无条件相信她的,听她这么说,也就稍微安下心来,又想起另一件事,单膝跪下去:“大将军,这次您起病是事出有因,属下难辞其咎。”

她低着头:“属下没同婢女交代清楚那香药的用途……掌香的那个婢女,名叫青梨的,擅自更换了其中一味药材——昨夜管家审问过,她只说想讨您喜欢,并未问出别的事情……”

她原本只是怕有人借此谋害纪无忧,却没料到竟然还能出这种事。

“是属下的错,请您责罚。”

“起来吧。”苍白的手探出来,摸了摸她脑袋,“我没大事。”

纪月一下愧疚得几乎要哭出来,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将军,钟管家关了青梨,说是等您醒了处置。”

“罢了。”纪无忧闭着眼睛,“不知者不罪,让她去别的地方干活就行了。”

“嗯。”纪月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那您好好休息,属下告退。”

纪无忧点头。

“对了,还有件事。”纪月突然想起来,“……宫里送了两筐樱桃过来,您看怎么处理?”

“……樱桃?”纪无忧有点迷糊,“不想吃,给大家分了吧。”

她翻了个身。

纪月退出正屋,把纪无忧的意思传达下去。

院子里又悄无声息地忙碌起来。

纪月搬了个凳子,沉着脸在门口坐下。

将军的卧房是什么人都能闯的么?没有将军许可,一只蚊子都不能放进来。

要见,要见就在外头等着,等将军睡醒了再请示。

还是她亲自守着比较妥当。无论是谁,敢闯将军寝房,先问问她手上的火铳答不答应。

……

文曜帝一路上都在想今天发生的事,他的误判可能导致的一系列影响,该怎样才能弥补,让纪无忧相信他真的没有恶意,以及,他真的不是故意闯她卧房的……

万一纪无忧回过神来,对和谈产生了疑虑,那就真是麻烦了。

直到换了一身新的常服,返回东暖阁,他还忍不住回想自己的一系列失误,以及急着挽回印象造成的更大混乱。

常福站在一侧,悄悄观察,看见帝王坐在案前,双手掩面,似乎无力,桌上搁着一打书信。

他连忙收回视线。

后悔已经于事无补。文曜帝强迫自己停止回溯,拿起西北发来的那一叠信件。

看了半天,放下,捏了捏鼻梁。

莫非不是威胁,还是善意提醒不成?

他端起茶盏,想喝口茶,又想起今天在纪无忧房中所见。

精致华贵的闺房,面色雪白的少女,脆弱得几乎让人害怕一不小心碰碎了,只要不开口说话,跟京城那些世家千金看着倒也没什么差别……

他又拿起桌上那叠信件。

无论是威胁还是提醒,这叠信件都代表着西北军上下对统帅的关切和担忧,甚至不惜冒着被秋后算账的风险正面对上皇帝。

“……”

皇帝也很好奇她是怎么做到的。

“研墨。”常福听到帝王叹了口气,“拿信纸。”

文曜帝对着信纸思索半晌,落不了笔。

……人家问他纪无忧好不好,他原本写个一切安好表个态也就结了,可现在纪无忧病成这个样子,他能说没事儿吗?

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吧?若是西北军的各位将军一急眼,合计一下直接开战那怎么办?

他写了几句,前后一读,皱眉划去,搁在一边。

一直到午膳时间,皇帝都没能拟出一封满意的回信。

案边已经积起了一层废稿,帝王眉头紧锁,一旁的小太监不敢打扰,常福只好上前轻声提醒:“陛下先用午膳?”

“嗯。”文曜帝搁了笔,仍然神色凝重。

常福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纪将军病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可真是——万一有个不好……

用过午膳,夏有德从外头回来了。

常福还没来得及出声,文曜帝一见他回来,立刻把他叫到跟前:“纪将军情况如何?院令怎么说?”

“回禀陛下,纪将军还在休息,只让管家带了话,说她无大碍,多不过十几日就会大好,到时候会来参朝。”夏有德犹豫了一下,“……没有见御医,说府上有大夫,不必再看。”

文曜帝听到十几日就会好,顿时神情一松,又有几分无可奈何。

夏有德也觉得纪无忧态度太冷硬了。

寻常大臣总要给皇帝几分面子,皇帝又是送药又是送医,纪无忧连句感谢都没有,实在是……

文曜帝只是叹了口气。

“罢了,人没事就好。”他收起桌上信件,放进抽屉,“这些暂放一放,等纪将军好全了,朕再给西北回信。”

他拿了一本奏折,看了半天,还是觉得心绪杂乱。

夏有德站在一边,突然听见帝王吩咐:“去画院把先前绘制的画像拿来看看。”

夏有德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画像?陛下说的是……”

“月前不是让他们绘了京中宗室子弟的画像?”文曜帝仍旧看着奏折,“纪将军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怪凄凉的。”

夏有德:“……”

纪无忧身边一院子人伺候着,她究竟凄凉在哪?

但他不敢问,只能道:“陛下实在体恤功臣,奴婢这就去办。”

……

画像很快就搬来了。

夏有德带着几个小黄门把两筐画轴抬进殿内,内心感叹,不知哪位王孙公子要倒这个血霉了。

皇帝对这件事相当重视,宗室们就是千不甘万不愿,也不敢动什么手脚,只能祈祷自家儿郎不被选中。御用画师亲自绘制,充分落实了应录尽录,求真写实的原则。

文曜帝随手抽出一个卷轴展开。

卷轴上是一位骑马挽弓的俊秀郎君,朝气蓬勃,神采飞扬。

高祖皇帝容貌昳丽,大周的宗室子大多长得不差。

卷轴下方工工整整写着姓名表字,出身履历,尽是溢美之词。

这是准备给纪无忧本人看的。

卷轴里还夹着一张帛书,上面有锦衣卫的标记。文曜帝抽出来展开,上面仍然是生平履历,和卷轴上写的却截然不同了。

这是他派锦衣卫私下调查的。

“这一个性格急躁,常与人起争端。”文曜帝把卷轴一合,往旁边一搁,“不妥。”

夏有德想想也是。

要同那位纪将军朝夕相对……别的不提,性格那得无敌的包容忍耐才妥当。

文曜帝又抽出一个卷轴展开,铺在桌上,一面打开帛书。

“内敛忠厚,心地纯良……锦衣卫怎么说此人不太聪明,不妥。”

“这一位据说能文能武,对女子也温和。”夏有德帮忙整理画像,挑出其中一张,“就是风流多情了些,府上纳了五六房侍妾,好在尚无庶出子女,陛下可令他遣散侍妾。”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文曜帝皱眉,“不妥。”

把这些人配给纪无忧,他晚上都睡不着觉。

从郡王世子到伯府公子一一看过,画像摊了一桌子,没一个能让皇帝点头。

文曜帝看得头疼。

“就没有品行清白,才思敏捷,沉稳持重,礼义通明的宗室子弟吗?”他问,“相貌也不用多俊俏,不丑就行了。”

丑了估计是不成,纪无忧恐怕接受不了。

“……这几个条件,单独拆开,都好找,合在一起,有点难。”常福擦了擦汗。

“不过说到相貌……”夏有德想了想,“奴婢倒想起来一件趣事。”

“哦?”

“说是上月睿王世子乘车出游,好些姑娘小姐往车上扔香囊果子,观者如堵,车驾寸步难行。”夏有德笑着道,“最后请了兵马司的官差维持秩序,这才返回府中……”

文曜帝眸光微动。

“睿王世子?”

“在这儿。”常福很快找到一个画轴,“您看看。”

卷轴展开。

一旁捧画轴的宫人内侍呼吸都是一滞。

“不错。”文曜帝点头,又仔细看过他的生平行迹,终于露出满意神情。

他沉吟一番,一锤定音。

“宣睿王妃明日入宫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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