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更替，拂晓时分。

晨光再度挥洒在潘德加尔的城墙上，马车辘辘碾过坑坑洼洼的黄土路。

按照惯例，阿莫夫推着轮椅前往中庭，他素来喜欢眺望日出，因为感受着蓬勃的朝气，能把自己带回到年轻的时候。

今时不同往日，因为协会里人手不足，酒馆暂时歇业，厨房与练武场全然没有平时的喧闹，连带着庭院也静悄悄。

满庭的七叶树刚好走到花期尾声，硕大的白色花序如同一盏华丽的烛台，风一吹，飘摇的花瓣像雪般落下，最后在潺潺的泉水上摇曳。

老者习惯性地环顾，随即挑了挑眉。

居然还有别人。

“咦？这么早啊？”

阿莫夫望向前方，微微笑道，“虽然能理解刚接触非凡后的激动，我当时也是彻夜难眠，但小姑娘还是要多注意休息，不然熬出黑眼圈就糟糕啦。”

原本靠着椅背上下点头的粉毛团子倏然抖了抖。

“您是……啊，阿莫夫导师，早上好。”

芙兰拍了拍自己的脸，勉强睁开了双眼，但还是有些恍惚。

她实在是太困了。

因为昨夜想了很多事情，翻来覆去只浅浅睡了一会，然后又是天还没亮就偷偷跑了出来，她甚至在酒馆门口蹲了好长时间，腿都麻了，最后试着摇了摇风铃，被刚醒的酒保姐姐拎了进来。

“看你的表情，是有什么事情么？”

阿莫夫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你想要找茜米尔，那估计要等一等，这个时间点她应该在进行冥想训练，那孩子是个上了发条的闹钟，有很多雷打不动的习惯。”

“……唔，我确实有些事情，但不一定要麻烦她。

芙兰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开了口，“我想要尽快成为非凡者，越快越好，这件事和您说应该也是一样的。”

“越快越好……”

老者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在咀嚼着什么，他深深地望了少女一眼，然后摇了摇头，“在非凡的道路上，急功近利是最不不明智的，它会把人带进最幽暗的深渊，所以我会拒绝你的请求。”

“可是……可是我听茜米尔说，按照协会里的规则，只要出过一次任务，那就有资格举行非凡仪式。”

“规定确实是这样，如果你执意坚持的话，我不会阻止你，但我要必要提醒你，虽然你有资格举行仪式，但你要从哪里找来非凡资源，去找谁当仪式的主持人呢？”

阿莫夫轻轻敲着椅子的扶手，他仍然面带笑容，但眼神却骤然锋利起来，“小姑娘，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太着急了吗？昨天刚刚加入游荡者，今天就要成为非凡者，哪怕是其他组织的探子，他们都懂得先潜伏一段时间。”

“我……我不是！”

“只是个举例而已，你毕竟通过了誓言之卷的判定，别那么紧张。”

老者的语气很慢，听起来也很平静，但这只是表面，如同风平浪静的大海，暗地里藏着咄咄逼人的湍流，

“但我还是保留刚刚的态度，非凡力量即可以是诸神给予万灵的恩赐，亦可以是残酷的诅咒，随便让平庸的人接触到它只会带来可怕的灾难。”

他细细打量着芙兰，后者如同针扎般不安地动了动：“或许你要用什么理由说服我？对财富、名利、权力或者力量的渴求？还是其它更崇高的东西？”

芙兰沉默了好长时间，她无意识地攥着袖口。

“抱歉，我好像没有拿得出手的理由。”

老者诧异地抖了抖眉头，因为这个回答实在是出乎意料。

“非凡世界可不是过家家，血腥杀戮与阴谋算计都是家常便饭，况且非凡本身就足够危险，茜米尔应该和你说过这些吧？她不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

他稍稍坐直了身。

“说过。”

芙兰盯着脚尖，鞋子在地面挪了又挪。

“那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愿意走进非凡世界呢？做任何事情都总该有些理由吧，不管有多么荒谬。”

老者把少女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想了想，让语气稍稍变得柔和，“其实绝大多数的人理由都大差不大，要么是憧憬着神秘的非凡世界，要么是渴求着非凡力量带来的改变，要么是单纯觉得有天赋不用浪费太可惜……你的想法应该也差不多吧？”

“……是的。”

少女的回答有些艰难，可能是被道破了心绪，她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放轻松点，小姑娘，想法与大多数人相同，并不是什么值得惶恐的事情，寻常的问题只能得到寻常的回答，没多少意义。”

阿莫夫慢慢推着轮椅靠近，“所有我通常更关注特殊的问题，比如说这么急切的请求，它往往能反映更多的事情，孩子，你抬起头。”

芙兰不安且茫然地抬头，她原以为会发生点事情，就像当初在马车那样，陷入一个用来考验的幻境。

早在开口之前，她便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实际上，出现在面前的只是一双天蓝色的眼睛，没有普通老人的浑浊，反而明亮、锐利且深邃，宛若曾经在天空翱翔多年的鹰。

老者看了芙兰许久。

“我在协会里待了很多年，遇见过很多人，你并不是第一个提出过类似的请求。”

他忽然间笑了笑，“仔细想想，你们这几个小家伙都蛮有趣的。”

芙兰微微怔住。

虽然没太明白，但她能明显感觉老者的态度发生了些许转变，至少刀戟般目光变得柔和下来，无形的压迫感消散。

“还有别人？”

芙兰忍不住发问。

“当然。”老者的嘴角微微上扬，“你好歹忍到了第二天，尤娜那家伙刚签了誓言之卷马上追着我吵，弄得尤可也跟着学，可怜我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头，成天身后跟着俩烦人的豆丁，做啥都不得劲……罗兰那家伙更夸张，他本来就冲着非凡来的，明明都没正式加入就开始嚷嚷了……而且他们给的理由也千奇百怪的……”

回忆起旧事，他的语句里虽然掺杂着抱怨，但脸上的笑容却很真切，一如长辈提起孩子小时候的闹腾。

“什么理由？”

芙兰的好奇心微微冒出头，可能是想到了那些画面，也可能是老者叙述的语气很舒缓，她甚至没发现自己不再紧张。

“哈哈，尤娜觉得成为非凡者后能享受到协会更好的待遇，至少每月能拿到更多的金克尔，很坦诚的理由，只不过当她看见自己欠下的账单时，表情相当有趣……尤可嘛，理由就是跟要姐姐，直白又天真……至于罗兰嘛，他的梦想是消灭所有异魔，很崇高的理由……”

老者顿了顿，然后望向少女，“那现在该轮到你了，听了那么多秘密，要拿对应的秘密来换才行，很公平公正的交易，对吧？”

芙兰抿了抿嘴。

“我……我的理由比较蠢。”

她重新低下了头，晃了晃黑色的圆头鞋，“我只是在想，能成为非凡者应该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吧？哪怕是最弱最没用的非凡者。因为这需要一定的天赋，不错的运气，还有面对未知与危险的勇气。更重要的是，与普通人相比，非凡者明显要厉害很多，厉害的东西往往会更有价值，所以我必须成为非凡者！即便前面有再多的危险与阻碍！”

她其实本不想继续往下讲，但很多时候，只要开了口，那便再也控制不住了，像是有股火焰沿着血液蔓延全身，“昨天晚上，有些人和我说了很多讨厌的话，很讨厌，偏偏一针见血……”

比如那些对她的评价，比如那些她假装无视，实际上却心知肚明的现实。

“其实我也明白，我的确很懦弱，只懂得捂着耳朵在黑暗里逃跑，可是逃避是没有用的，那是附骨之疽的鬼魅，无论再多么不情愿，你终究要面对它，我想了很久，从星穹升起再到落幕……”

她轻轻地开口，声音压很低，不像是在说给老者听，反而像是在与自己低语，“总要试一试吧？哪怕再怎么没底气。就像约定好的那样，与过往的一切告别，去追寻新的世界。可我也害怕，害怕那丁点勇气只是烈阳下的浮冰，害怕时间不多了。”

芙兰的声音有些颤抖，裙边与袖口变得皱巴巴的，她没敢抬头去看老者的神情，当心里的火焰消散后，她甚至有点后悔说出这番话。

有的小孩就是这样别扭。

如果所有的情绪藏在心底会感觉委屈，觉得没有人能理解自己，只好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可如果要坦率直言，偏偏又惶恐不安，觉得暴露了丑陋的自己，会招来更多的嫌弃。

所以在良久的沉默后，她又干巴巴地道歉，“对不起，我说得没头没尾的。”

她低头望着地面。

满地的白花，水滴从花瓣尖尖坠向七片小叶。

或许是朝露，或许是晨雨，或许是眼泪。

“孩子，我设想过会得到怎样的回答，单纯的、崇高的、宏伟的、甚至是贪婪的……唯独不曾料到会听见如此渺小又悲伤的答案。”

老者幽幽叹了口气，“或许你并不知道，我其实没有同意过任何人的请求——倘若是渴求着更多的东西，那反而要加以制约，因为欲望是凶猛的野兽，它必须拴着铁链；倘若是怀揣着美好而崇告的理想，那我同样会拒绝，因为太早了，没有经过实践的锤炼，越宏大越高尚的东西只会越虚假……”

阿莫夫摇了摇头，他扶着轮椅扶手，“所以我本应该回绝你的情求，可它很真诚，在这个虚伪的世界，真诚已经难得一见，而在这真诚之中，还有无比珍贵的勇气……我终究还是游荡者的导师，虽然很不称职，但引导协会成员的成长永远是我的义务，孩子，你带着那块徽章么？游荡者的徽章。”

芙兰从口袋里摸出了它。

徽章的底色如浓墨，上面又用略浅的色调勾勒出篝火、酒杯与刀剑，但因为总基调是黑灰色的，所以其实看得很不真切。

老者接过。

他低头摩挲着徽章，仿佛与老友打招呼，最后高高举起，迎着升起的朝阳。

亮红色的光芒浮现。

火焰点燃了图案。

“每当看见这徽章，我就忍不住在想，当年先贤在荒芜漆黑的北地面对异魔时，究竟会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愤怒？悲伤？悸动？更多的或许是恐惧吧，因为游走在生死边缘，跳跃在刀锋之上，谁都无法保证自己呼吸到明天的空气。”

老者老者伸手点了自己的眉心与双肩，然后双手交叉朝天空垂首，这是个古老的礼节，

“再伟大再勇敢的英雄都会有弱小害怕的时候，没有人能躲过内心的鬼魅，但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正是因为他们最终没有选择逃避与妥协。”

他把徽章重新塞回少女的手中，给出了箴言或是祝福，

“高耸的山岭起源于尘土，汪洋的大海积累于细流，宏伟的梦终究不会凭空铸造，它必定源自最渺小最真挚的信念。”

“漫漫长夜，终有白昼，与君共勉。”

老者一字一句地念出这段话，少女安静地听着，恍惚间，她轻轻地嗅了嗅，空气里弥漫着全新的味道，如同昏暗密室里的灯烛，燃烧着圣洁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