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睡不着。”
诺玛剧烈颤抖着,像只可怜的鹌鹑,她刚刚差点吓得昏厥过去。
但无端端的,那双雷克的鞋子在她脑海里晃来晃去,何况她现在还握着伊曼的手,柔软且温暖,没由来的力量帮助她打起精神。
“为啥睡不着?你往常睡得可安稳了。”
劳娜幽幽开口。
女孩吞咽着唾沫,直直对上那空洞的双眼,脸上带着羞愧,声若蝇蚊:“我……我又尿床了……”
一把掀开被子,床褥上确实是湿哒哒的。
当然,这其实是吓出来的。
“那你怎么一直在发抖啊?”
劳娜侧着脑袋。
“妈妈,我……我肚子难受……好像是吃坏了……”
女孩确实看起来很痛苦,眼泪都流了出来,劳娜伸手去摸,女孩颤得愈发厉害,全身上下都是汗,黏乎乎的。
“那你……”
或许是太过紧张与害怕,或是本能想打断询问,诺玛的手下意识用了力,再加上没盖着被子,受了风寒,伊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下好了。
本来这年纪的娃娃睡得容易,醒得也容易,迷迷糊糊地跟着应和,哭得一声更比一声高,宛如举办了一场赛哭大会,场面顿时变得乌七八糟。
趁着劳娜去安抚孩子们,女孩赶忙爬下了床,蹑手蹑脚地朝门口移动。
“你要去哪?”
“妈妈,我想去盥洗室。”
女孩屏住呼吸,暗暗在心底祈祷。
万幸。
“去吧,记得快点回来。”
女孩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绷紧着身子,按耐住撒腿就跑的冲动,保持着很难受的样子,缓缓移动。
直到阖上房门,离开那冷冷的视线,她几乎要瘫倒在地,身体抖得像片叶子,豆大的泪滴一直流。
可现在还不能松懈,因为自己还没有安全,伊曼与孩子们都在危险。
必须要成功离开寻求帮助,不然大家都会被恶魔吃掉的。
明明感觉有刺骨的寒凉在血液里蔓延,但当心里的悲伤、恐惧、委屈与愤怒交织在一起,竟然化作熊熊烈焰,驱散了冰冷。
诺玛深吸一口气,重新站直了身体。
按照惯例,救济院的门必然是关着的,她远远瞥了一眼,果然瞧见厚重的黑铁锁。
钥匙素来由妈妈收着,也不知道是随身携带,还是放什么地方,反正她没有勇气,更想不出办法去拿。
至于撬锁,虽然雷克好像会一些,但她可完全不懂。
但并非无路可走。
因为她清楚记得,在盥洗室里面有个破木窗,平日里摇摇欲坠总是漏风,洗澡时冻得人直打颤,所以孩子们难免对其怨声载道。
可现在,当诺玛望着那窗户,又比了比自己的身型,第一次觉得这破窗是那么和蔼可亲。
当然,她没有着急爬上去,而是谨慎地动了动耳朵,只听见嘈杂的哭喊声,没有妈妈的脚步,可以行动了……
等等!
她愣了愣,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蹲了下来,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片刻的沉寂。
盥洗室的木门突然响了响。
“诺玛?”
幽幽的声音响起。
刚刚这女人就在门口!
一动不动!
虽然有心里准备,但女孩还是瞬间头皮发麻,眼皮狂跳。
“啊?妈妈?有什么事吗?”
诺玛强行按下惊恐,留神着腔调,装作痛苦的样子。
“没事,只是有些担心诺玛。”
门外的人语气温柔,可即便隔着木板,女孩仿佛都能感受到那森冷的目光。
“谢谢妈妈,我……我现在肚子还难受着,可能要多一些时间。”
女孩乖乖地回话,额头却渗出细密的汗。
“没关系,慢慢来就好。”
哪怕听完这回答,女孩也没有丝毫放松,忍受着度秒如年的煎熬,生怕那木门会突然破开。
直到听见那些嘈杂的哭声瞬间微弱下来。
她终于虚脱般松了口气。
妈妈离开了。
……
“警长伯伯,我……我没用,我把伊曼丢在里面了……”
女孩哇哇哭得大声。
这一路上乌漆嘛黑,跑得累死累活,摔得也浑身是伤,她都咬牙坚持着。
可现在趴在大人怀里,那些难过与委屈,就像滔滔的江水,怎么都拦不住了。
“哎呦,没事,没事,诺玛已经很厉害了。”
胖警官与妻子手忙脚乱,柔声细语安抚着小女娃。
但他俩相互对视时,皆能看见对方眼里的忧心忡忡,还有错愕与惶恐。
尤其是胖警官。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约翰,想到那诡异离奇的影子怪物。
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心上。
曾经那些可怕的非凡事件在脑海里闪过,还有那些离世多年的同僚面容……他本不该再生起无端的念头,混口饭而已,何必把命搭上。
但念头千百回转,只是越发坚定。
胖警官一咬牙,没敢去看妻子的脸色:“我……”
好歹是多年的夫妻,如何能不知道枕边人的心思,可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柯里他已经死了,那绝对不是咱们的娃儿。”
她说话时很哀伤,却也很坚定。
“我自然晓得,那么丧心病狂的行为,它只能是彻头彻尾的怪物。”
胖警官喃喃道,“但救济院里还有那么多娃娃,等到劳娜……那毒妇发现诺玛逃了,指不定要联合怪物干出多么骇人的事来,必须争锋多秒。”
他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可没落下,收拾着东西。
瞧着架势,明显是拿定了主意。
妻子叹了口气。
养出来了儿子是个愣头青,那老子是啥本性还用说么,即便缩头缩脑扮乌龟这么多年,可内里流的血始终滚烫。
“当家的,尽管去吧,诺玛由我照看着,我们直接去治安署待着,顺便帮你喊些人。”
“好,记得让他们去教堂,执法队没在,他们那群饭桶也顶不了啥用。”
·
·
夜色深沉,月色如霜,更为深秋增添几分寒意。
救济院嘛,福利性质的地方,自然不配占据寸土寸金的地皮,所以只能设置在居民区的偏僻角落里。
门前的夯土路年久失修,路灯自然更不可能有,如果恰巧碰见乌云遮月,这片区域便全部浸在黑暗里,有着说不出的阴森。
胖警官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生活也算优渥,虽然工作遇上过很多危险,但总能保住性命,虽然落下病根没有子嗣,但领养有孩子家庭也和睦。
但不知何时起,运气仿佛用尽了。
先前的事情不必再提,单单说现在。
虽然他刚敲晕了开门的劳娜,甚至还没得及确认屋里的孩子们是否安然无恙,耳畔便兀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父亲。”
胖警官猛然回首,手指扣着扳机,枪口对着来人。
熟悉的男子腰板笔直,披着同样黑白相间的制服,上面残留着褐红色的痕迹,胸口豁开的破洞很是醒目。
胖警官清楚记得,自己的儿子死因便是钢刀穿胸,而且他同样清楚记得,儿子下葬时的打扮。
所以他脸上的肥肉颤了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瞧见亲人尸首遭到玷污的愤怒。
“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胖警官一字一句地厉声喝道。
“我自然是柯里啊,您最最亲爱的儿子,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这身衣服,还有这肩上的徽章,不都是您原先亲手……”
“砰!”
出膛的子弹打断了话语,铜壳钻开皮肤,精准地在眉心位置穿过。
甚至这是个开始。
接连不断地扣下扳机,枪口火光闪了又闪,但胖警官的脸色只是愈发难看。
没有任何作用。
“柯里”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像是在看蝼蚁无力的挣扎,连躲闪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它的伤口看着瘆人,但内里却看不见半点血肉,有的只是触手般的阴影,它们蛆虫般蠕动着纠缠在一起,迅速修补了缺口。
果然是彻头彻尾的怪物,诡异又恶心!
胖警官厌恶地啐了一口,身子却绷着极紧,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面对这样的怪物,像他手里这样的枪充其量是个玩具,必须要使用炼金枪械与子弹才行。
但普通的治安官并没资格配备炼金武器,不仅仅出于成本上的考量,还因为他们没有资质,擅自接触非凡物品只会带来污染。
当然,好歹在治安署里工作多年,以前又常常与执法队接触,怎么可能没藏有手段。
而且明知道过来会有危险,那自然什么压箱底的东西都掏出来了。
他在心里暗自计算开枪的次数。
应该差不多了。
望着那顶着儿子面容的怪物,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五官的轮廓,明明不是亲生的,但眉眼里却像极了夫妻两人,多么让人怀念,从小养到大的娃儿。
紧接着,撞针轻响。
“砰!”
铬黄色的子弹直直落出。
然后。
落了空。
胖警官的手僵了僵,有些难以置信。
“你奇怪我偏偏在这个时候选择了躲?奇怪我为什么了解你的手段?”
怪物嘴角扬起,扯出狰狞的笑容,“亲爱的父亲,你不是向我炫耀过么,好不容易弄到的两颗炼金子弹,往日都收在上锁的抽屉里。”
它幽幽叹道,“没想到是恼人的【灯】,不然我还想试试炼金子弹是怎样的滋味呢。”
“你……你这魔鬼占据了尸体还不够,居然还染指了记忆……”
胖警官声音沙哑,表情震惊,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手指刚有所动作。
沛然的怪力袭来。
余光只瞧见巨大的阴影从地面弹起,像是挥舞的长鞭,直直抽向他这滚圆的皮球。
伴随着沉闷的响声。
胖警官重重撞到墙壁上,震落大片墙皮,还顺带咳出几口血。
他无力地躺倒,拼命喘着气,感觉五脏六腑都变换了位置,幸好手里的枪还攥得紧,勉强抬起……
可鞋子突然死死踩住了手腕。
“哎呀,看来父亲这身肥肉还是有点用的,罔我刚刚还担心下手没个轻重,看来你能坚持的时间会比小孩子长很多呢,我很期待接下来的折磨呢。”
怪物的声调上扬,听起来很是愉悦。
它开心得如同进行一场游戏。
但胖警官显然无法与其共情,话还没听完,愤怒便充斥他的内心,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我呸……”
可所有的脏话都没来得及出口,便统统化作了吃痛的嘶吼。
嘎吱嘎吱。
手部的骨骼不堪重负,发出可怖的声响,表层的皮肉更不必多说,仿佛碾过的血色糊糊,凄惨得让人不忍直视。
即便素来意志力坚强,剧烈的疼痛依旧让胖警官浑身冒汗,不断流失的血液更是让他愈发虚弱,头昏目眩,世界变得摇晃又模糊。
要遭了。
他自嘲地抽了抽嘴角,逞英雄没成功,反倒把自己给搭上了,但死到临头却还忍不住担忧,担忧妻子与诺玛,担忧这院里的孩子们。
他刚刚绝望地闭上双眼。
突然。
有道女声高喊:“尤可!”
回应的是一声长长的狼啸,震耳欲聋。
随即。
霜寒的风呼啸而来。
“啧!”
身子迅速后退,翻涌的黑雾宛若水流,紧紧环绕在怪物四周,铜墙铁壁般拱卫着它。
怪物眼里闪过一丝恼怒,微微抬手,那铁壁便化作洪流,携带着浩大声势,铺天盖地般朝前方奔涌。
“赞颂晨曦,护佑万灵……”
诵经般咏叹调响起。
凭空升起明晃晃的光幕,像是堤坝那般,挡住黑雾的冲击。
相撞的余波震开了周遭事物。
胖警官蜷缩着身子,吃力地仰起头,勉强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高挑的金发女子,银发的男孩,还有晨曦教会的中年教士。
他终于放下心来,绷紧的神经一松,便彻底昏迷过去。
可惜,或者说是幸好,他没听见下面的谈话。
“圣母在上,居然又是八眼八足的信徒,这弥漫着罪与业的【雾】,看规格搞不好是秘银阶的存在,和今早工业区的一样扎手。”
“见鬼,这位阶还能批发的么……外城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些玩意,跟蟑螂似的……喂,牧师,你搞得定么?”
“那估计要看你们俩,能不能比得上那位用刀的猎人与……壮汉。”
“罗兰与赫蒙?别想了,那可是游荡者的黄金搭配……算了,现在没有你们俩,只剩我了,尤可,滚回去报信。”
“……老姐……”
“你要再废话,可以考虑来给我们收尸。”
“……注意安全。”
或许是恼怒于面前几人的自说自话,怪物脸色一沉,体内的密源攒动,黑雾变得越发凝实。
如果说先前是松软的土,那么现在便是坚硬的钢。
于是。
光幕轰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