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传来笛音。
清冽婉转,悠扬低徊。浑然天成到像是属于痴梦池的一部分,正如一阵风、一片叶,一种冥冥中的自然之理,而非人为吹奏而来。
“砉——”
顷刻间树林抖动,林溪震颤。
梦境般的天地中,幽蓝梦紫的奇妙植物众目睽睽之下生长蜿蜒,枝节错横,林叶挥落,开辟了一方新的道路。
以音律入道的宗门,在乐律上的造诣足以超越大部分人的想象。
有散落的叶片落到这边,楼苍伸手接了下来,垂眸打量。
这看起来倒是与寻常的树叶别无二致,但却隐隐有动人的鸣响。
熙攘的人群哗然,不乏有初次看到的人发出赞叹。
“以乐为匙,别说七宗了,全天下也算独一份吧。”
“啧啧啧,无怪乎崇光岛禁制被称为最难破解的禁制之一了!我这般五音不全的人,怕是根本摸不到头脑。”
那位正与万千与交涉的崇光岛弟子则回首,尴尬地笑笑,“不巧,万前辈,梦魇池沼已开,看来您的诉求,已、已无法及时通传给师长了。”
“啧。”万千与的手指在肩膀敲了敲,“啧!”
他啧一声,弟子抖一下。
弟子捂着心口小心翼翼地补充:“万前辈切莫忧心。为了困住梦魇,梦魇池沼幻境迭生。寻常人哪怕从同一个地点出发,却未必相逢。万前辈……”
万千与拿吊着的眼尾虚他一眼,摆摆手,让他快点滚。
弟子讪笑两声,抱拳躬身而退。
见云游而来的弟子们都朝着梦魇池沼的入口涌去。在入口处,有崇光岛弟子为他们发放一种特制的玉牌,
青晚晚挽起鞭子利落地别回腰间,叉腰横眉,“诸位,不许掉队。若是因为离队遇到危险,死了伤了、残了废了,算你自己的。早在前两天我就说过,我青晚晚从来不救没规矩的人。”
三十人中只传来稀稀拉拉的响应,随后是嗡嗡响的小声议论。
“切,区区梦魇,还需三十人抱团,看不起谁呢?”
“就当满足青师姐的统治欲咯,照我说,守无峰的弟子差不多都是这个脾气。”
“喂,说什么呢?守无峰弟子就在这,你敢当着我面再说一次?”
“有何不敢?”
“哎呦。好了,好了,吵什么。你们刚刚听到没?梦魇池沼幻境迭生,我有些好奇,这里的幻境能到何等地步,青晚晚应当是追寻不到我们的行踪的。”
青晚晚额角青筋暴起,忍着动手的欲望忍得很痛苦。
偏偏穆玦还要在旁边笑吟吟地煽风点火。
楼苍一个堂堂大师兄,竟也是个甩手掌柜!
就她一个出力,还不讨好。
早知如此,还不如像白鹰白鹭似的歇着了。
“呵呵,我也有些好奇。一群废物有何历练的必要?等要打仗的时候,丢出去给魔物打牙祭,不就是很好的归宿?”
青晚晚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讽笑,“大宗大派的弟子,说小话跟蚊子似的嗡嗡嗡、嗡嗡嗡!谁再说一句,姑奶奶的蟒鞭就打谁的嘴!”
三十弟子短暂息声。
可见,虞堕白帝关的作风若是高傲、争斗,无相宗的作风便是,内乱,散漫,艰于齐心。
在宗门内,尚且有极度严苛的宗门制度约束,自然显得光风霁月、和谐友爱,但一旦脱离宗门,三峰之间的矛盾、对领导者的不满,就开始逐一显露。
他们仨,一个□□、一个名声臭、还有一个……比起□□和名声臭,不如说是平平无奇。
楼苍凶名扬了万里,风头与凶名自是齐头并进。提到图妄峰一脉,大家首先会想到大师兄楼苍,而后是多年隐居的谢薄云。
至于穆玦,那是谁?
没有人会格外关注他。因为他既没有机关上的才能,用剑也不比楼苍狠辣,最多一副好相貌——还瞎了一只眼睛。
青晚晚发脾气了,弟子自然不敢大声反驳,但小声也要刺她一下,“宗主说要大师兄把我们全须全尾地带回去,难不成他会不从么?”
谁都知道,楼苍凶狠无情,但他忠诚。
给他一个命令,他可以无所不为,就是这种可笑而令人安心的愚忠。
被提了一嘴的楼苍视线偏转,玄岩般漆黑的目光精准落到人群中出声的那位弟子身上。
静悄悄的,也不出声。
看得那弟子本来还想瞪回去,结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种视线,叫人不知该如何形容,但脑海中倒是会浮现一些画面。
比如,千胜。
千胜深深的眼窝里,那双无时无刻不在逼视他们的眼睛,和楼苍就有种莫名的相似、莫名的毛骨悚然。
穆玦勾勾眼罩,那张带着稚气的少年面孔扬起轻快的笑,意味深长道,“全须全尾吗?这倒不难。”
青晚晚难得应和他,道:“毕竟带一具全尸回去,也算全须全尾。”
瞬间,本来心思有些活络的弟子们安分了下来。
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看来唯一的优点便是怕死了。青晚晚想。
*
青晚晚发现自己错了。
她才接了玉牌进入梦魇池沼,刚录入诸位弟子的灵力后,不过数百步的距离,便有个图妄峰女修气喘吁吁地跑来,“徐、徐晟不见了。”
青晚晚立刻回忆起那为了看美女而行止不端的后辈。
她嗤一声,“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的人,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去找?他威风很大嘛。”
女修哑然片刻,小声嗫嚅,“似乎有人看到他往岔路深处走了。”
青晚晚,“自己送死谁能拦得住。”
女修着急:“我们不去找他吗?”
青晚晚说:“不找又怎样。出发之前,我的话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女修一跺脚,“你真是心狠手辣,真不知道雨剑尊怎么会收你这么个徒弟!”
青山剑尊的气势与这个徒弟截然相反,他古朴、浑厚、平和,但似乎青晚晚并没有从青山那里学到半分。
青晚晚嗤笑,“怎样,他不还是收了?同现在一样,你再不乐意,不也还是要被我管着。”
女修被她说得眼里都含了眼泪,转头看看楼苍和穆玦,一扭头,果断向穆玦求助,“穆师兄,你帮帮徐晟吧,他定是被梦魇迷住了!”
“哎呀,可怕可怕,那怎么得了。人命关天呢。”穆玦笑嘻嘻地,眼角往楼苍那瞥,“要不……大师兄帮个忙,去找呗。”
什么艰难的事情,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都可以交给楼苍,他会完成得很好,这似乎已经是众人心中的铁律了。
女修最后才把视线投向楼苍,“大师兄,别峰弟子你不管,可徐晟也是图妄峰的呀。到时候谢剑尊问下来,你怕是难辞其咎……”
得益于青晚晚那张利索又一针见血的嘴皮子,楼苍看着学着,此刻竟没有给出往常一般死板的回应,而是静望着她,同样一针见血、毫不客气,但又带有一丝疑问似的,问道:“这是威胁吗?”
女修哑然片刻,“怎、怎么会。”
楼苍终究没有再问。
他垂眸,莹白的灵力在掌心潮水般晃眼,顷刻间,他左手轻抬,那柄大名鼎鼎的磐逆剑已被他握在掌心。
哪怕是并不多么敬仰他的无相宗弟子,也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叫。
这实在是把不完美,但顶顶漂亮的剑。
握在楼苍的手里,那冷冽的美便化作飒然杀气,异常雄浑。哪怕是过路的一道风,恐怕也要避让而行。
女修脸色煞白地倒退三两步,有些惶然。
楼苍这样子,看起来实在不像要去找人,相反,他像是要去除了队伍的恶瘤似的。
青晚晚瞥了一眼他的手,有些奇怪。
没听说楼苍是左撇子。上次见他用剑,他似乎也是用右手吧?
这小小的疑问不妨碍她挑起秀气高扬的眉毛,“我刚树了威风,你这就要推倒我的墙。你看我是有多不爽啊,楼苍。”
“并无此意。”楼苍回望她,“若是有人失踪,便不算全须全尾。”
行叭。
同样是图妄峰的人,青晚晚宁愿和楼苍打交道。
她的鞭子耍得毒辣,看人的眼光亦然。比起旁边那个装小孩的伪君子独眼龙,楼苍至少行止坦荡些,不是么?
“那你自己去,我可不会管你。”青晚晚摆摆手。
嘴上这样说着,她却拿了录入诸位弟子灵气的玉牌出来,掐诀探视后道,“他往东南方向去了,暂时没有改变方向。速去速回。”
楼苍微微颔首。雪白衣角一飘,只身一剑倒转回岔路的另一头,往深处走去。
*
傀儡会做梦吗?
不会,他们甚至不需要休息。
楼苍过往许多年都是这样过的,夜以继日地贯彻指令,不眠不休地战斗。
谢薄云告诉他,为战而死是他的价值,也是傀儡“生命”中的“寿终正寝”。
正因为这些根植于心的“经验”,楼苍对所谓梦魇不抱警惕。旁人最忌怕梦魇“幻境”的能力,可这样的能力对于傀儡而言可有可无。
——原本应该如此的。
但是现在,楼苍违反常理地,一层一层,无限地跌落进了一个缥缈的梦境里面。
等他终于感受到脚踩实地时,有一只满是血迹、冰冷的手握着他的手背。
耳边是齐鸣震天的号角,与刀剑的铮鸣相和,震得他一时无法思考。而火焰堆高哔啵的燃响、叫喊哭号的人声又造成新的混乱。
楼苍感到难言的熟悉。
他眼尾一跳,抬起眼,面前已经有了异化特征的玄青罗裙少女,攥着他的手,将磐逆剑一寸寸送进自己的心口。
楼苍的肢体不受控制,他无法松开手,甚至无法卸力,能做的只有怔怔看着她。
许多人说过他的眼睛。
那里沉寂着一滩不兴波澜的死水。
他的眼眸清亮,像一面镜子,映照原模原样的众生。
他们或妒恨、或怨怼、或疯狂的面目,楼苍都看过。但他从未在别人眼中看过自己,这下看到了。
原来面对生死与别离,他的平淡也亘古不变。这便是他人惧怕他、厌恶他的缘由吗?
可似乎又有一瞬间,眼里的魂碎了,裂纹蔓生。他再也无法看清自己。
少女对他笑了下,嘴角溢出血来,“师兄,做得很好。”
这是一道和她寻常的夸赞绝无二样的褒扬。
如果她的眼角没有那么狼狈、那么凄惨地挂着眼泪的话。
——师兄,楼字就是这样写的,没错没错。做得很好。
——那是稻草人,可不是真人啊。但是师兄的剑法精进很快,很好很好!
——小动物都喜欢这样轻轻的摸……对,啊啊,你学得真快,它喜欢你都要胜过我了!算了……真好。
一刹那,千万种邪祟在他的脑海鸣叫,千万道风声在他的耳边呼啸。
楼苍第一次如此具体地感受到比苦寒潭更深百倍的冷,比熔炉更炙烫万分的热。这原来就是“感觉”,“感觉”绝非一种浮于字表的概念。
楼苍的眼睫剧烈颤抖,他张开嘴,但他竟说不出所以然。
作者有话要说:确定于4.25即后天入v啦!入v会有万字更新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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