蟒女山是一座连绵的黑色山脉,传闻蟒女身上每一枚鳞片都是一只眼睛,全天下都逃不过她的眼。蟒女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因而这座黑山的别称,是“许愿林”。
只要你诚心许愿,蟒女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能不能实现心愿无人证实,但在蟒女山死去的,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都大有人在。
楼苍与歧抵达蟒女山时,这座本该无人造访的漆黑山脉面前却人山人海。各宗各派的弟子穿着不同样式的弟子服三两齐聚,还有些投机取巧的凡人挑着扁担,辛劳地做着没有人光顾的生意。
楼苍在远处落地,纷纷的议论便伴随风声涌入耳中。
“蟒女山今日怎么这么多人?”
“你都不知所为何事,怎么还来凑热闹。滚一边去!”
“息怒,大伙息怒。道友有所不知。日月坞占星大能卜了一卦,百年开花、千年结果的佛心莲子,即将在蟒女山现世。这不,大能云集。”
“嘶。”
谢薄云的命令是:不管用什么办法,尽快取来。
而今所有人都为佛心莲子而来,楼苍也需要对自己的任务难易度再做评定了。
“瞧瞧,东边身后站着傀儡的那位,白帝关名士。千里迢迢从虞堕来此。”
话音刚落,那位白帝关名士不耐地点了点肩膀。
在他背后站立的硕大机关瞬时睁开眼,巨大的眼珠一转,吓退三尺内的修士。
这家伙足足三人高,额间刻了一抹傀儡印。两头六臂、肌肉丰健,目光毒辣。只需咔咔动一下关节,就足以把涉世未深的人吓得噩梦连连。
“嚯,嚯。”
“哇,白帝关不愧是机关大能聚首之地啊,这傀儡做得,真霸气。”
“那个狐狸面具的人呢?”
有人指向那个在凡人摊位上停留的冤大头。
红衣黑发,肩膀消瘦,衣襟半敞发丝散乱,半梦半醒的浪荡姿态。
红底金纹的狐狸面具盖住他上半张脸,也许眉眼见不得人吧?但下半张脸倒是副好姿色。
“封晓声,封坞主啊。这你都不认识,我以为那厮的废材奢靡之名早已传遍大江南北了。”
封晓声正抛着一只苹果,“不错,我全要了。”
对面那老农脸上沟壑纵横,乍一听此话,不由得欣喜若狂,连连道,“多谢好心仙师,多谢好心仙师!”
“没听清么?我说‘全’都要了。”封晓声却有意为难,“老头,把你那小女儿也送我吧。”
小女孩大哭。封晓声:“再哭大声点,好听。”
女孩被吓得捂住嘴。
封晓声笑问,“不是生意人么,怎么卖不得了?哦,难道是我出价还不够高?”
老农忍无可忍、怒不可遏时,封晓声才像欣赏完一出喜剧,轻飘飘地随手丢给他点恩惠,道:“开个玩笑罢了,别放在心上。我暂时还不想当个欺男霸女的罪人啊,呵呵。”
呸。纵情声色之辈,地痞流氓的德行,恶心。
“这废物真是枉费上任坞主的苦心经营。啊,那位呢?”
在人群中指指点点的手指,毫无防备地指向远处而来的楼苍。
刹那间,沸沸扬扬的人群都静了一瞬。白帝关名士、日月坞坞主,还有在场的大能,齐齐转头看了过来。
“呵呵,你真不认识,还是假不认识?”
“没见过脸,也听过他的名号吧!”
“血洗不染尘,斩灭镜海楼……传闻中‘三纲皆灭,五常尽绝’的那个‘万人死敌’啊。”
能被称为“万人死敌”,招人恨到这个地步,多少魔修都做不到。也是令人佩服。
楼苍是公认的心狠绝情之辈。
血洗不染尘的时候,有千人跪地请求。斩灭镜海楼时,场面更夸张,听说齐聚的人足以哭出一条江。
因为他要杀的人里有一位为佛修筑道奠基之大能,受这位大能恩惠的人都求过楼苍。可楼苍和楼苍的剑都来势汹汹,无论是抛血泪还是弃尊严,都无可阻挡。
比起他的实力,更令人忌惮的是他的无情。无情之辈,也无法用利益或情感拉拢。
但凡他表现得更犹豫些,哪怕只是一星半点,想来也不至于被称为“万人死敌”了。
寂静之后是汹涌的唾骂,走两步就有唾沫喷过来。
歧在后面,手攥着剑柄拔了一寸。雪光晃眼,众生才注意到楼苍身后有个白发黑瞳的男子。奇怪,这般亮眼的模样,居然能令人见了就忘,全然忽视。
等瞥到他眉心的傀儡印,大家知道又是个一战起来不死不休的家伙,无意义的唾沫星子才悻悻消弭。
楼苍看了一眼歧。
歧的黑色眼睛和他很像,约莫是同一种材料,这样的相似维系了他们的对视。“歧。不,明白。”
楼苍不知道他不明白什么,却仍道:“楼苍也不明白。”
不明白归不明白,楼苍前行的步履依然平稳。沉寂眼眸只需注视茫茫人海中的一个点,就有无数人避之不及,推攘着为他让路。
惧怕的视线和憎恨的目光,黏在他的背后,戳着他的脊梁骨。
“我要是他,都不好意思出门。我要是兰歧人,在他每次出门的时候都扔他一个臭鸡蛋。”
“哇,你真是活菩萨,是我,我砸一筐。”
“你们都太仁慈,是我,我买个百十来个引爆符,抱住他就不撒手,炸死他算了。”
嗡嗡作响的议论,是虫豸的鸣叫。
“楼公子。”叮叮当当的声音走过来,是他腰侧挂着的佩件花里胡哨的碰撞。随后一道声音响起,说话的人声音懒滋滋的,“幸会。”
他靠过来时,风中的味道,像是在过烈的甜里掺杂了腐败的酒味。
顿时就有人说,“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楼苍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所吸引。
这种“感觉”难以定性,因为傀儡本不应拥有感觉。
他抬起头,迎上一对幽幽如深潭,野性难驯的绿色眸子。
“此地凶险,日月坞却只来了我一个看热闹的,身家性命堪忧。”狐狸面具的男人,嘴角有和狐狸别无二致的笑容,“楼公子,你不是很厉害?本坞主出市价三十倍的佣金,雇你与我同行,如何?”
三十倍!
蟒女山是危险地界,剧毒丛生,佣金已然不菲。三十倍……那真是一笔空前绝后的买卖。
已经有不少人蠢蠢欲动了,刚刚还在说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人争先恐后道:“封坞主,楼苍强是强,以他的品性,你难不成真能放心与他同行?不如选我吧。”
封晓声全然不理会,那双狭长勾翘的眼看着楼苍。
他的双眸苍翠,给人的感觉像条狡猾的巨蟒,穿行丛林中时隐时现,令人提防,令人警觉。
他道,“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楼苍果然没有说话,那双如磐石如静水的眼眸似乎在无声中透着不解。
封晓声浑不在意,笑呵呵道:“楼公子很识趣,本坞主很欣赏。”
更远处,白帝关名士的傀儡动了动,身躯舒展,从三人高变为四人高。那硕大的身躯,不说遮天蔽日,但确实带有十足的压迫感。
见傀儡托举起那位名士,地动山摇地朝蟒女山中走去,大家顿时熙熙攘攘地跟上。
大能们对世间灵力的掌控与沟通更敏锐,应当已经察觉到佛心莲子现世,才会有所行动。
障眼与灵力的出现迄今也不过千余年,佛心莲子也是千年来初次现世,大家或好奇,或探究,或蠢蠢欲动,这都是他们来此地的目的。
进入蟒女山后,天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这里面到处都是不见五指的黑,但举目四望,似乎有无数明明灭灭的眼睛。
歧悄然离开,去执行他的任务。
封晓声瞥一眼他离去的方向,轻飘飘又懒散地笑了声,“那个瘸子真是闲不下来。”
楼苍静沉的眼眸直视前路。
但封晓声好像很懂如何和他交流。
或者说根本不是与他交流,只是在自言自语做判断,“让我猜猜他来干什么……嗯,楼公子可知道‘生机土’?生机土的传闻在白帝关流传广泛。至于效用,则被誉为‘给死物以生机’。”
旁边的人听闻,忍不住低声呢喃,“给死物以生机……”
听起来,岂不是可使死者复生,万物有灵?
何其荒谬!
“是啊。很荒谬,但是很诱人,不是吗?”
封晓声笑着,幽绿的眼眸在漆黑的丛林显得更暗,像是斯斯吐信的蟒蛇,慢条斯理地勾.引自己的猎物,“传闻而已,真真假假,你我又如何得知?实在好奇,不如去亲自取来试试?”
“这……”
“获取生机土,需要深入障眼之内。”封晓声看向楼苍,“若是传言为真,你的那只傀儡,大概率有去无回了。会觉得可惜吗?”
蟒女山中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好像在应和他的话,而在他身边的这个‘人’,却没有半点反应。
封晓声慢条斯理,又问了个问题,“楼公子,本坞主有个问题一直好奇。拥有生机的傀儡,是否会对旧主挥剑?”
旁边有人被他说得毛骨悚然的,道:“会的吧。被人奴役数十年不得反抗,真生了灵智,岂不怨气冲天?”
封晓声摸了摸下颌。狐狸面具很衬他,他这眯眼笑起来的样子简直让人怀疑,面具是否是他的第二张脸。“这么一说,我倒真有些期待这般场面了。”
他像是个民间的拨弦手。
一拨一拉,把弦刃调节得刚刚好。令弦绷起,却又不至于崩断。
楼苍自顾自继续往前走,却被封晓声一只胳膊搭上肩膀。
他如磐石沉着,剑却嗡鸣一声,隐隐出鞘,很快被一只沁凉入骨的手懒洋洋地按了回去。
“算了,本坞主也就是来玩玩,楼公子不想听,本坞主就不提了。”封晓声身上的重量毫无负担地压在他身上,并不在意他的感受。
那股甜中带着酒酿的味道环绕过来,迎面就能撞上他那似笑非笑的嘴角,“楼公子,就当交个朋友,本坞主纡尊降贵,来为你充当这蟒女山的引路人,如何?”
但凡有个活人听到他们的耳语,都能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封晓声出了市值三十倍的佣金给楼苍,然后自己为他引路?
这是什么没头脑的大善人。
楼苍的脑筋却没有那么灵活。他被封晓声随意地勾着脖子,那张红底金纹的狐狸面具时不时冷冰冰地磕一下他的额角,封晓声一路指着周遭漆黑的景色,为他介绍。
障眼在其刚诞生时被视为“诡谲的神诞”。
人们相信这是神灵投诸人间的视线,但同时,他们的忌惮和警惕也从这个命名中可见一斑。当时一度盛行信奉障眼,也有人特地搬来障眼附近安家,以为可以给自己带来鸿运。
显而易见,蟒女山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的人为障眼修缮了许多庙宇、神龛。以“眼”为神灵,以“眼”为图腾。
一路走,一路都能看到接二连三的神庙。庙宇坍塌,神龛破败,青苔蔓生的灯笼和脏兮兮的红绸缠了满地。当年的信仰已经消散,如今只留有那些涂抹金粉的眼,阴恻恻遍布整座山林。
这里没有蟒女,却有千万道“神明的视线”。
封晓声忽然问他:“楼公子若是能对‘蟒女’许愿,会许什么?”
楼苍摇头。
“轮到我了。”封晓声,“你问我,问我会许什么愿。”
楼苍:“封坞主会许什么愿。”
封晓声被他的听话逗得直笑,笑得胸腔震动。
他浑身上下看起来都既轻浮又靡乱,衬得他像是攀附鲜血而生的花,开得极其艳丽。而那对幽深碧绿的眼睛是点睛一笔,以浓墨重彩的冰冷地打破人的遐思。
“我有一个不错的愿望,可以与你分享。”
“我会许愿世界毁灭。‘啪’,这么炸掉,像放了一场霄灯。然后渣都不剩。”
他幽绿的眼眸在夜里微微泛着光,像簇幽幽鬼火。这鬼火兴致盎然地问他,“怎么样,够不够恐怖,有没有把你吓死?”
楼苍:“有。”
“真给面子,本坞主真是太欣赏你了。”封晓声手指勾动他的头发,在他耳边笑,“不过,比起把愿望寄托给神,靠自己好像更有意思对吗?……哈,我刚刚什么都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神经病(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