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穆玦上头的恼火被一捧凉水泼醒。他把这两个字放在牙齿间恶狠狠地碾压,然后呵呵地笑,声音都带着嘶哑的厌恶。
笑么,谁还不会笑。白鹭学他呵呵地笑。
惯于给予他人屈辱,甚至以此为乐的人。却不能忍受这种屈辱的十之其一,确实蛮好笑的。
穆玦语气阴郁,“你最好搞清楚你在做什么。”
白鹭见他还趴在地上不动,得寸进尺地从背后踹他一脚:“有何指教?”
穆玦不似楼苍,他祓障后已经不剩下多少力气,努力爬了两下,却被白鹭蹲下身按住。当下真如白鹭所说的软脚虾一般爬不起来。
恶心、狂躁、屈辱。
穆玦死死闭上眼。地上的泥泞如同附骨之疽一般让他恶心,口鼻蔓延着泥土的腥味。他压住喉口反胃的欲望,咬住舌尖,笑道:“清霜峰的做派,真令人作呕。”
白鹭挑挑眉毛,琥珀色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
穆玦下意识侧过脸,让伤痕累累的右脸没入夜色里。可白鹭的眼神看着轻软,却如同凌厉的刀剑,势必令人心生痛意。他意有所指,“哦是吗?我倒感觉图妄峰的人也不尽如人意。”
穆玦:“……”
图妄、清霜、守无,是无相宗三大峰。其中数图妄峰势大清高,不和其他两峰来往,常受他人置喙。
弟子们之间偶尔会夹枪带棍的讥讽挖苦,但却并不常动手。毕竟无相宗宗规森严,斗殴欺凌触犯禁规,一旦被发现,会入正明堂受极为严厉的处罚。
白鹭虽然才入无相宗,却不可能不懂。
但正如穆玦明白楼苍的忍耐一样,白鹭也看穿他会为面子忍气吞声。
等白鹭松手,穆玦撑着酸软的手臂在泥塘里爬起。
白鹭不再理会他,转身对楼苍抱剑拱手,“我刚从毕舟回来,不曾料想在此遇到师兄,真巧。”
他高马尾上的镶金琉璃珠随着他的动作摆动一下,碰在肩甲上发出灵巧的响声,把阴沉潮湿的空气都带起轻快的跃动。
楼苍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白鹭以为他在看穆玦,侧身挡住他的视线,故意道,“师兄是在奇怪兄长今日没同我一起吗?他另有要事,不必忧心。”
楼苍:“嗯。”
白鹭瞥了一眼从地上爬起来的穆玦,认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再踹他一脚。他蠢蠢欲动,却还是遗憾收敛,抬头看了看楼苍,“巧遇亦是缘分,回宗之路不如同行,如何?师兄?”
楼苍尚未答复,穆玦的声音却已从旁侧响起,“嗯?难道我们说了不,你就不会厚着脸皮跟上了么?”
白鹭也不动怒,歪歪脑袋斜了一眼刚爬起来的穆玦,凉薄的东西在他那暖融胜阳的眸子里翻腾,半晌才笑,“穆师兄眼力不错,下次知道就好,不必说出口。”
穆玦连头发丝上都沾着泥巴。狼狈至极,再没刚才半分光鲜样子。
他挪步到屋檐之下,试着以净水诀把身上的污秽打理一下,却发现自身灵力已经枯竭到连半分都调用不起的地步。他不由得烦躁地啧了声,一抬头,正和白鹭四目相对。
白鹭嘴角带笑,怎么看怎么幸灾乐祸,偏偏又要装出关切的模样,“在泥巴里打滚的滋味不错吧?”
“……”穆玦也缓缓勾起笑,“我性子内敛,不便言说。你真想知道,不如问问你旁边的大师兄?”
他脸上的疤真够吓人的。
当然,白鹭不怕他,只是烦他。
他侧眸看了眼楼苍。楼苍不言不语,眉目静敛站在他们身旁,身上披着凉薄的雨,已将他满身血腥冲刷干净。
像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塑,只会在岁月中崩毁,其余的爱恨并无法影响他分毫。
“大师兄于宗门有恩,痴心剑道,不知世故,何必为难他。”白鹭收回视线,懒洋洋地抱着剑,心里却把不知世故四个字撤了,半是感慨半是怒其不争地想:完全是彻头彻尾的笨蛋。
白鹭倒也能骂得更凶些,但是那些词汇用在楼苍身上,让他觉得有些不忍。
明明剑法超绝,但为人处世方面,却真是令白鹭大感震撼。
他前生数十年是怎么过的啊?他是不是有哪根弦没接对?他这种人没被骗死吗?——会产生这样的疑问。
白鹭停顿半晌,将歪掉的思路扭回正轨,道:“今日发生之事,我会一字不落地禀报剑尊。”
问尘剑尊谢薄云,无相宗三长老首席,亦是穆玦和楼苍的师尊。
白鹭对其早有耳闻,据传是位冷淡薄情,恃才傲物之辈。不过白鹭猜想,既然身为人师,大抵多少也会教导穆玦那混不吝一二吧。
“哦。那你就去试试吧?”穆玦像听到什么笑话。他对楼苍道,“我的衣服脏了,把你的给我。”
穆玦说完,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一向嫌楼苍脏,又怎么可能主动去要他的衣服。何况现在楼苍身上又是血痕又是雨水,给乞丐,乞丐都嫌弃。
啧。
思来想去,他归结于白鹭不断的挑衅下乱了他心智。他本不该这般失态。
楼苍却当真低头解起扣子。
白鹭冷不丁出手按住他,楼苍一顿,顺着他的动作停下。
穆玦本来有些反悔。但既然白鹭阻止,那他还偏偏就得拿到手了。
他笑盈盈的,眼神却变得紧迫,道:“给我。”
白鹭甚至于瓢泼大雨声中听到了他把指骨捏得崩响的声音,觉得这人真是个按不住性子的。他好笑地挑了眉悠悠道:“干嘛啊,凭什么?”
穆玦瞥他一眼,然后重复:“楼苍,给我。”
白鹭:“师兄,师兄。别让他蹬鼻子上脸啊。”
楼苍最终还是在他们隐晦的对峙中解下外袍,递给穆玦。
穆玦眸光冷嘲地瞥了一眼,觉得有些没劲。争来抢去,跟凡人小孩子过家家似的,道,“算了,不要了,我没力气。”
哦,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耍嘴皮子的力气倒还有呢。
楼苍正要重新穿上,白鹭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衣服,对穆玦道:“穆师兄没力气,我来帮师兄穿上吧。”
他三两步走到穆玦身前。穆玦才发现白鹭身影虽单薄,但极为高挑。当他的影子完整笼罩住他的脸,穆玦感觉到了一股极大的危机和不适,情不自禁退了一步。
白鹭:“怕什么?”
他把楼苍的外衫轻轻柔柔披到穆玦的肩膀。整理领子的时候似有似无笑了声,而后静悄悄抬眸,猛然用湿透了的柔韧衣料锁住他的喉咙,“怕我这样吗?”
白鹭看起来像个小白脸,但力气却大。穆玦看着他冷淡的琥珀色眼眸,在静止的时间中渐渐感受到窒息。
他竭力不让自己露出扭曲的表情,喉结在大力禁锢中艰难地滑动两下,出口的声音像是被巨大的威势碾了一遭,“白师弟,咳……胆子很大嘛。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宗规上面写了什么吗?”
“什么呀。听不懂。”白鹭倏然一笑,眉眼弯弯地松了力道,“来的时候看你和师兄这么玩呢,我十分钦佩穆师兄,所以也跟你玩玩。不好玩吗?”
穆玦抚摸火烧似的喉咙,沙哑的声音出口就是止不住的咳嗽,他大笑,道,“好玩,好玩死了。下次我也跟楼苍这样玩。”
白鹭道:“哦,那我也只好多和你玩几次了。”
穆玦抬头和他对视。白鹭歪歪脑袋,笑一笑,那种隐晦又张狂的挑衅,惹得他眼里汹涌的乌云齐聚变得晦暗。
穆玦面上倒是迅速平静下来,余光撇到肩头的衣料,嫌恶地皱起眉,指尖一动,外衫便窸窸窣窣软落到泥地里。
白鹭微眯起眼睛。
穆玦却觉得好像扳回一城,克制呼吸喘着气笑了下,脸颊上的疤痕随着他的微笑的弧度变得更狰狞可怖,他慢悠悠地吐字,“哎呀,不小心。不过,师兄是不会怪罪我的,对吧?”
穆玦和楼苍说着话,眼神却冷冷移向白鹭,嘴角讥诮的笑意说不清是否带了几分挑衅意味。
白鹭自小在土匪乞丐窝里长大,对这种视线的含义再熟悉不过 。
穆玦在说——
他愿意顺着我,惯着我,与你何干。
我愿意折辱他,玷污他,与你何干。
雪白的衣裾微动。白鹭上前,俯身拾起那件衣服。白润的指尖捻了捻布料,遗憾地觉得有些薄了。
他拿起衣服起身,对穆玦笑了下。
穆玦:“你还来?”
“不来了。”白鹭这样说着,然后蓦地挥手,将那件被丢弃的衣服抽到他的脸上。
修道之人的道可能在刀在剑,也可能在心在手。这一甩,简直像个狠辣的巴掌,不仅发出巨大的、耻辱的声响,更是掼得穆玦直往后仰。
少年摇了摇手,白净修长的手上纤尘不染,他学着穆玦的语气,低缓又无辜:“哎呀,不小心。”
语调完全不似下手那般粗暴,相反,软绵绵又懒塌塌的,他紧跟着就调笑般说着,“抱歉哦。穆师兄这么大度的人,应当不会生我的气吧?”
穆玦被他打得脑袋一偏,咬着后槽牙一点一点,缓慢地转回来。布满疤痕的半张脸阴郁暗沉,眼眸更像是蕴着坚冰。
大雨倾盆,雷声嘶哑。
楼苍明明是局内人,却只在这场大雨之下敛眸旁观。
与其说他是安静,不如称之为死寂。
正如他感受不到穆玦对他的恨一样,他似乎,也体会不到白鹭的偏袒。
无心无欲,无动于衷。
白鹭凑过来小声说:“怎么样?帮你报仇了。”
他话音里有小小的得意。但楼苍感受不到。
在磅礴雨势中,他抬起眼。那双死水般枯死的眼眸,映着白鹭琥珀色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在发光。
作者有话要说:苍的行为量化标准是他自己长期以来的“经验”总结出的
把他想成一个会学习的机器人就行了,暂时,他的既定程序里,保护/忍受的优先级最高位不依靠谁对他好作为判断的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