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赢的卧室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卫东南扫视了一眼，觉得是意料之中。

床、衣柜、床头柜和一张有些大的长桌，长桌上堆了不少书籍，都是新的，甚至大多都还没有开封。

卫东南蓦然想起了那本被他还回去的《失乐园》，那本书被他熬夜看完，直到天亮的时候还在震惊，赵赢竟然喜欢这种类型的书。

看着眼前这些，他无奈想到：应该是批发的时候归属于名家作品那一栏一起放进去的。

除了书籍以外，长桌上几乎没有别的东西，显得很是空荡，但能看出主人似乎是特地留了一片地方准备做些什么或是放什么东西。

赵赢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卫东南正坐在他床尾的地上，一时摸不透这人究竟要做些什么。

卫东南是故意的，这很明显，他刚才被一时的无措堵塞了大脑，现在才回过弯来，这人总不可能是真的要在这儿和他发生些什么。

他看了一眼地上坐着的人。

卧室不大，因为是睡觉的地方，所以赵赢没放上一把椅子，毕竟他连看书都是躺着看的。

这是个不好的习惯，尤尤说过他好些回，他也没改，好在这双眼睛到今天为止还算不错。

是怕他的裤子弄脏床单？

卫东南□□着上半身，但总不好下半身也□□着，帮忙搬了东西，身上难免落下一些尘土，不好随手拍拍就当是干净了的。

卫东南对着桌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里是打算放什么？电脑？”

赵赢：“嗯，打游戏。”

卫东南来了点兴趣：“什么游戏？”

“霸者先锋。”

这游戏卫东南知道，自由度挺高，但也挺考验操作手法的，他之前玩过几个月，腻了就放弃了。

“你技术怎么样？”

赵赢沉默片刻，回答道：“没玩儿过。”

卫东南：“……”

霸者先锋其实是喻成爱玩儿的游戏，总是在他面前唧唧歪歪，烦人的很，他有点想试试，到底有没有喻成嘴里说的那么有意思。

卫东南还光着，赵赢又从衣柜里掏出一件压箱底的衣服来扔过去。

“上次那件我还没还。”

“不用还了。”

赵赢的衣服还是让卫东南产生了一些羞耻感，无他，无论是从衣物尺码上看，还是通过视觉描绘，赵赢都比他看上去健壮了不少，是属于男性的极具美感的身体。

对比之下，卫东南顶多能称得上一句薄肌，穿上他的衣服呈现出有些明显的空荡。

看来得给自己请个私教了，卫东南暗暗叹气。

卫东南接过衣服也没站起来，赵赢犹豫片刻，也坐在了地上。

好在扫地机器人还算尽职尽责，地上还算干净。

“你……”

“喜欢你，第一次在这儿看见你的时候我可真是吓了一跳，但又不可能是看错了，你挺……挺漂亮的。”

赵赢低头扫视了自己一遍，肌肉横生，手臂上能看见一条接一条的青筋，不知道“漂亮”这两个字是怎么来的。

卫东南笑道：“我遇见喜欢的就爱用漂亮来形容，至少在我心里，是漂亮的，值得心动的。”

赵赢的大脑里悄无声息飘过去了一句话，他还记得卫东南说话时的表情和停顿：“这西红柿倒是挺漂亮的，我多要些。”

赵赢：“……”

卫东南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刚看见你的那会儿，我找到了一点高中时候的感觉，你在我心里的形象是……强大，冷漠，我那时候还觉得你很拽，所以看见你的时候，真的紧张坏了。”

“但其实，你这人很简单，很容易就能看明白，你看，你早就把我当作你的朋友了，无论是因为你还记得我，还是因为这段时间的熟悉，所以你很轻易的就容忍了我的得寸进尺。”

“你知道你看起来像什么吗？”

“我妈有一年回来看我，给我带了一盒外国的巧克力，金色的包装纸外面还有一层很薄的塑料壳，真的很难拨开，我那时候已经十九了，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巧克力，甜而不腻，就是那样的感觉。”

“你就像那块巧克力，在你发现我对你图谋不轨却还是让我出现在你身边的时候，没能干脆利落的拒绝的时候，你就已经要被剥下那层塑料壳了。”

卫东南侧头，看向赵赢有些怔愣的双眼：“你觉得呢？”

赵赢没有觉得，赵赢也无话可说，他靠在床边，仰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视线迟迟没有聚焦，像是完全没听明白卫东南刚才在说些什么。

寂静持续了很久，久到卫东南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会像之前一样，用沉默来面对所有事。

赵赢起身，顺手整理了一下床单，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喝酒吗？”

楼下不远处的小超市很小，大约只有菜店的一半，这样的规模，竟然还做出了一沓能储值的会员卡，卫东南把卡递过去的时候赵赢几乎没掩饰住眼眸中的震惊。

卫东南笑道：“我出的主意，我觉的这店铺早晚要黄，所以让他们开业储值优惠，这样还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拎着两件啤酒上了楼，赵赢又从衣柜里翻出两条棉质睡裤来，将其中一条扔给了卫东南。

看着卫东南疑惑中带着兴奋的眼神，他无奈道：“换上吧，这个舒服些，新的。”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没进客厅，又坐回了卧室的床脚边，赵赢把窗户开了个缝隙，微凉的风就透过缝隙吹进来。

赵赢拉开拉环，没管卫东南，喉咙吞咽间，一罐啤酒以飞快的速度变成了空罐。

将啤酒递到嘴边的卫东南愣了一瞬，看了看手中的酒，缓慢抿了一口。

好歹算是个酒吧老板，他这点儿酒量，还是省着点儿用吧。

他心思微动之间，赵赢已经又开了一罐，几口灌进嘴里。

易拉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你……”

看着赵赢打开第三罐，他正要阻拦一二，就见赵赢拽开了拉环，却没送到嘴边去。

赵赢看向卫东南，忽然朝他伸出手去，卫东南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那只手却没有落到他的身上，而是他旁边的吊坠，刚才换裤子的时候，他随手放在了旁边。

小巧的吊坠，小人儿，粽子。

赵赢指了指上头那个张狂的小人儿：“这是我朋友，叫喻成，他才是那家酒吧的老板，我跟他说过，这东西卖不出去，他不信我的，非要做，后来一大半都当成赠品送出去了。”

他的手指摩挲着上头的字迹，刺绣的触感，那是他写的字。

“那时候我大多时间都在喻成的店里，不缺钱，也没什么想做的，他给我留了个位置，说是为了圆梦。”

喻成兴奋的语气犹如就在耳边：“到时候就在角落里留一个神秘的大佬位，就是那种有客人来问，服务生回答‘不好意思，这卡座不对外出售’，然后永远留给我们自己坐，任谁来看都觉得我们是神秘的背景深厚的大佬，想到就觉得很爽。”

赵赢复述着他的话，即使语气平淡，却掩饰不住其中的笑意，说起这些的时候，卫东南能感觉到他整个人是放松的，心情飞扬的。

“除了我和喻成，还有一些人，偶尔会过去一起玩儿，但他们都是学生，工作也很忙，来的时候很少，喻成的酒吧又比较乱，我们就会出去吃饭。”

“喻成开酒吧，尤尤学的是美术，现在还在读研究生，画画得很好，薛孟比我大两岁，是个未婚秃头的程序员，钱五角是个孤儿，现在也在读研究生，临床专业，褚自然高中毕业，现在开了个烧烤店，还有我的老师……”

赵赢的话顿了顿，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过了片刻，他才继续说道：“我的老师是个很好的人，桃李满天下，我就是他从路边捞回来的，钱五角现在能读到研究生也多亏了他，可以说，我们这些人就是因为老师才聚起来的。”

卫东南：“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赵赢苦笑，微微抬头，躲开了他的目光，视线仿佛要穿过天花板落到某颗星星上去。

“如果不是因为我，他现在应该还在教书呢，算算，应该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但他那样的人，应该会被返聘，哪怕没有，也不会放弃教育事业的。”

卫东南迟疑道：“他……”

“死了”，赵赢又灌了一口啤酒，“因为我死得。”

每一个陷入感情中的人，都坚定的认为自己有分寸，能在或许会来临的狂风骤雨中保护好自己，赵赢占据的年龄的优势，只会更甚。

如果不是这份自负，他也不会在二十八九的年纪还被人耍的团团转。

当然，“耍得团团转”这样的形容不是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的，是喻成为了帮他脱敏，大剌剌的往他伤口上撒盐，他听多了，就也跟着这样说了。

他在喻成的酒吧里看见了太多的东西，自认通透，却还是没能幸免。

年轻的男孩儿，精致漂亮，踏进店里的时候就被不少人看在了眼里，搭讪的人，试图占便宜的人络绎不绝，赵赢和他们却不一样。

他做了一件在卫东南身上也做过的事情——查了那个人的身份证。

宋玉，刚满十八岁，身份证上的照片和本人几乎没什么区别，精致又漂亮。

似乎是觉得赵赢这人很有意思，这一天之后，宋玉无数次出现在赵赢身边，奇妙的缘分接踵而至。

即使看过再多，赵赢也没能拒绝那双眼睛里炽热的爱意，他答应了，在一个光影斑驳的黄昏。

黄昏大多时候很美，赵赢却算不得有多喜欢，现在看来，也许那也是一个预兆。

宋玉的喜欢赤诚热烈，爱你的时候恨不得将整个心都掏给你，为你生，为你死，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更加重要，赵赢不得不承认，他在说不清的某一刻，沦陷其中了，他的注意力逐渐向宋玉倾斜，这很难遮掩，所有人都觉得铁树开花，迎来了春天。

热恋二字放在赵赢身上有种奇妙的违和感，但一向冷硬的男人和这两个字的碰撞实在让人血脉喷张。

喻成那时候经常说：“那小子真是被你迷得不行。”

或许不止，赵赢觉得，自己或许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当后来感情生变的时候，他才会那样震惊。

捉奸在床，是最难看的分手场面，捉奸的不是赵赢，是无意中发现的钱五角和褚自然。

他们气愤填膺地来找赵赢的时候，赵赢还以为是个误会，可照片和视频就在自己手中，他还是得和宋玉要一个结果。

人心易变，前一天耳鬓厮磨温声笑语的人，后一天就能冰冷无情的吐出“腻了”这两个字。

赵赢其实大概能猜到结果，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让他自己也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多么的伤心，所以大家用担忧的眼神看向他的时候，他不知道如何来描述自己的心情，就只能用微笑或沉默来代替。

分手半月后，老师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巧合的遇上了宋玉，知晓赵赢陷入失恋痛苦的人和迫使赵赢陷入这番痛苦的人自然地坐在了同一张餐桌上。

那是一家很有氛围的小餐厅，老板是个有些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老板娘声音温柔，眼角有细密的皱纹，他们有一个女儿，刚上中学，叽叽喳喳很爱说话，放学的时候会在店里帮忙，赵赢帮她赶走过拦路的混混，关系很好。

可是，当他收到消息，有些头痛地赶过去的时候，没看见宋玉，也没接到恩重如山的老师，只看见破碎凌乱的现场，只听见了震天动地的爆炸声。

意外事故。

这一天，赵赢将敬爱的老师的死背在了身上。

可尤尤失去了父亲，师娘失去了丈夫，他们远比赵赢更加痛苦。

尽管没有人来怪罪他，他依旧感到罪孽深重，于是他愈加沉默。

喻成话多，但从来不懂得应该怎样去安慰别人，他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赵赢从先前那个有些锋芒的男人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他再也不会在看见某个过于年轻的人时挑着眉要求出示身份证，不会坐在角落中悠闲自得地喝上一杯酒。

他就像是餐厅后厨里默默无闻的洗碗工，将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尤尤和师娘身上去，但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最疼的就是尤尤，一方面是真心对待这个妹妹，另一方面是发自内心的愧疚。

时间是良药，几年过去，尤尤真正地长大了，读了研究生，甚至开始准备医学博士的考试，师娘的身体这几年无病无灾，看上去倒是更加精神焕发了些。

喻成开始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些发自内心的笑容，尽管转瞬即逝，至少能证明这个人也是在自愈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赵赢和尤尤爆发了这几年来的唯一一次争吵，起因是尤尤认识了一个朋友，这个人赵赢也认识，是个人品低劣、手段难看的二世祖。

尤尤一开始否认两个人在谈恋爱，后来被喻成撞见，大家自然就都知道了。

二世祖祁宏简万花丛中过，有些让人青睐的手段，尤尤这些年被保护的太好，毫无察觉地落进了这个圈套里，甚至在祁宏简怂恿他向朋友们隐瞒的时候，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祁宏简是个什么样的人，赵赢知道，喻成也知道，钱五角和褚自然了解的不多，但在这方面，明显更加相信赵赢和喻成。

几个人轮番劝告没得到效果，这时，祁宏简约尤尤一起出去旅行，三天回来。

于是几个人把赵赢推了出去，进行最后的提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尤尤还是更听他的话的。

可尤尤这几天被他们说的心中烦躁，赵赢刚开口就被尖锐地堵了回去，他试图再说些什么，譬如“你要保护好自己，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这样的话，却不想下一秒尤尤就说出了那句话。

尽管被钱五角一巴掌拍断了，赵赢还是明白了尤尤的意思。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下来，神情中满是恍惚，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他耗费许久，几年过去走出来的半步，被毫不留情的踢了回去。

他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