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逐安的嚎啕整个医院都能听见，“医生，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就这么一个儿子呐！他是我的命根子呐！要是他没了，我也不活了！你一定要救救他呀！”
翟文刚转过了身，听见这话，脸色沉了一沉——
合着女儿无足轻重呗。
张越显然也听见了张逐安的话，神色一时有些黯然。
“阿姐，我那回在医院抢救的时候，阿爸的反应，有这么大吗？”翟文忽然开口问张越。
张越素来是个实诚的孩子，并不会撒谎，特别是对着自己最亲爱的小妹，她张了张嘴，却终于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翟文却笑了，笑容中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讥讽，“没事，阿姐，你不用说了，我猜得到。”
她说着就着这个讽意十足的笑容摇了摇头，轻轻拉起了张越的手，“这里也没咱们的事了，阿姐，咱们先回家吧，还有事情没做。”
张越有些茫然：“啊？还有什么事？”
什么事？
当然是找罪魁祸首算账！
三个大大小小的泥人徒步回了家属院。
何敬东下到场区门口那条沟渠边，继续给自己搓泥。
翟文同张越先去把她们落在池塘边的背篓，找了回来，转身就直奔黄勇柱家。
黄勇柱他妈郑芳已经把一大篓的鱼，全部开膛破肚，拿盐腌好，挂在屋门口开始晾晒了。
他们家在屋门口搭了个一人多高的竹架，竹架上横放着十来根竹竿。
那些鱼被穿了线，就吊在头顶的竹竿上，瞪着死白的眼睛，在风中摇晃。
“哟，还帮我们都处理好了，辛苦了呐！”翟文背着空背篓，上手就开始摘那些挂起来的腌鱼。
不过她个头矮，要垫着脚拽鱼，稍微有些吃力，效率不大高。
张越的动作就麻利多了，一伸手就是一条鱼，接着往自己背后的背篓中一丢，立刻就抓向另一条鱼。
“诶！你们干什么！怎么抢我们家的鱼！”
郑芳刚挂好最后一条鱼，端着盆子还没来得及进屋，一看她们来抢鱼，当即不答应了，冲过来一把抢过翟文手里的鱼。
“什么叫你们家的鱼，那是你儿子从我阿哥手里抢的！”翟文恶狠狠地，又把鱼抢了回来。
“抢的也是我儿子的本事！”郑芳哪里把这两个小姑娘放在眼里，“我看你们家张茂就是个废物，抢不过就罢了，回回还要姐妹来帮他出头。”
这番话简直说到翟文的心里头了，张茂可不就是个小废物嘛！
但是当着郑芳的面，她当然不能承认。
当下就喷了回去，“你儿子才是废物，小学上了十几年，最后还是个肄业！他就是个猪脑子！”
“你敢骂我儿子！”郑芳怒了，上手就来揪翟文的头发。
翟文也不甘示弱，就着手里的鱼，就朝着郑芳的脸，pia、pia地砸去。
张越也扑上来撕扯郑芳。
三人打得是不可开交。
郑芳双拳难敌四手，杀猪一样嚎起来：“仔啊！赶紧出来，有人欺负你阿妈！”
黄勇柱大约真的是她的召唤兽，郑芳话音刚落，她家的门“啪”一下被打开，黄勇柱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一看郑芳居然被两个小屁孩欺负，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怒气冲冲地挽袖子，朝翟文她们扑来：“行呀，敢打我阿妈！我也送你们俩去医院躺着去！”
“敢动手！我送你到牢房躺着去！”翟文恶狠狠地啐了黄勇柱一口。
黄勇柱一伸手，直接把翟文从郑芳身上撕下来，“来呀！你送呀！我倒要看看你想怎么送。今天不把我送进去，以后我见你们家人一次，就揍一次！”
“好呀，想吃牢饭，我成全你！”翟文忽然提高了调门，嚎了一嗓子，“东哥！来了吗？”
“来了！”转角处传来何敬东的声音。
接着，家属院外传来了“呜哇呜哇”的警报声。
郑芳心头一慌，转头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何敬东飞快地朝这边跑着，后面竟真的跟着一辆警车！
几乎就是在警车现身的一瞬间，黄勇柱那嚣张的表情凝固了。
“我们回来的路上，就找公用电话报了警。你就安心地去吃牢饭吧。”翟文不费吹灰之力，就拍开了黄勇柱擒住自己的那只手。
警车就在黄家门口停下，车上走下来了几个民警，冲带路的何敬东问：“哪儿呢？”
何敬东一指黄勇柱，“就是他，为了抢鱼，差点把人淹死。”
郑芳一见着穿制服的人，当场就傻眼了，她冲过去，妄图拦住走过来的警察，“警察同志，误会，就是小孩子打打闹闹，不是什么大事。哪值得你们来一趟呀？”
那几个警察却根本看都不看她，径直走向黄勇柱，“黄勇柱是吧？有人报警说你涉嫌故意杀人，请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黄勇柱脸色发白，不住地朝后退去，“不，不是的，我没有，我不是故意。”
“是不是故意的，你先跟我们回去，配合我们调查，”一个高个民警，取出一个手铐，朝黄勇柱走来，“来，手伸过来。”
“我不，我不坐牢！”黄勇柱咆哮一声，忽然一拳砸向高个民警，想要趁机撕出一个逃跑的机会。
然而他这身手，在警察面前根本不够看。
那高个民警身形未动，轻轻松松就捏住了黄勇柱砸过来的拳头，接着极有技巧地一掰，一拧，黄勇柱便被擒拿在地，脸贴在地上，哀嚎不止。
“连警察都敢打，看来平时也没少欺负别人。”那高个民警将黄勇柱的手铐在他身后。
郑芳彻底傻了，几乎给民警跪下，“同志，别，放了我儿子吧！”
民警并不理会郑芳，只是问道：“谁是报警人？”
翟文立刻跳出来，推开碍眼的郑芳，“报告警察同志，是我报警的，受害人是我阿哥。”
“成，那你也跟着我们去一趟，配合一下调查。”
翟文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挂了一头顶的咸鱼，“能等我一下吗？这些是黄勇柱抢我们家的鱼，我得先带回家去。”
郑芳不干了，扑过去又要抢翟文的背篓，“鱼是我们家的！我儿子为了这些鱼，都要被警察抓了！你别想拿走！”
“什么你们家的？就是为了抢这些鱼，黄勇柱才行凶的是吧？”民警表情肃然，“既然是这样，这些鱼就是赃物了，没收，都没收。”
他一个命令，同来的几个警察立刻跟着上前帮忙摘鱼，两三分钟的时间，所有的鱼都被收进了翟文的小背篓里面。
民警又看向何敬东，“事发当时，你是目击证人吧？”
何敬东立刻点点头。
“成，你们几个，都跟我一起回去调查吧。”
*
当翟文她们回到家的时候，黄勇柱已经成功地吃上了牢饭。
而那一背篓的鱼，也被警察发还给了苦主。
翟文同张越随便下了碗面，对付了一顿，张越就开始刨鱼。
这是她第一趟，自己一个人下水的时候捞回来的鱼。
她们家没冰箱，越城夏天又热，要是不尽早处理，肯定会坏掉。
“阿姐，留一条明天煮鱼汤吧？”翟文端过来一盆水，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张越一刀从鱼的侧面下去，避开苦胆，把内脏掏了出来，“好呀，一会儿我单独放一边。”
“我还想吃清蒸鱼，香煎鱼，再来一个红烧鱼！”翟文吸溜着口水。
“好，明天都给你做。”张越笑呵呵地答应。
“阿姐，你教我刨鱼吧，我也一起来。”翟文从架上取过一把刀。
正忙活着，张逐安也拖着疲惫的脚步回了家。
听见声音，张越立刻丢下鱼，跟进了房中，“阿爸，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阿茂呢？医生不是说抢救过来了吗？”
“是抢救过来了，没有生命危险了，就是还在发烧，医院让住几天院，”张逐安这一天，精神也算是坐了回过山车，此刻懒得动弹，大爷似的躺在床上，使唤女儿，“去，给我弄点吃的来。”
张越本能地就要答应下来，翟文却一拽她，让她先出去。
“我跟阿姐忙着剖鱼呢，阿爸你自己做饭吧。”
“阿爸使唤不动你们了是吧？”张逐安把眼睛一横。
“你使唤我们做什么？我们又不是你唯一的命根子。别危急的时候，只记得一个阿茂，干活的时候，倒想起来你还有两个女儿了，”翟文说着，头也不回地，捏着带血的刀走了。
“混账玩意儿！”
张逐安气得不行，想要狠狠地把翟文揍一顿，可惜他累了一天，肚子还饿着，哪里有力气，只是拔下自己的鞋，狠狠朝翟文砸去。
可惜他慢了一步，翟文已经转身出了门了，鞋砸了个空，落在客厅中，发出闷闷的砸地声。
张逐安躺床上叫骂了一阵，见果然无人理他，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光着一只脚去捡鞋了。
他也确实是没什么力气，不想去灶房做饭，只是在自己房中兑了碗玉米糊糊，将就着充了充饥。
灶房中，张越却还有些忐忑。
“阿文，这样会不会不大好？”
“阿姐，你别心软。咱不惯他这毛病。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既然他拿儿子当个宝，拿我们当个草，那他从我们这里得到的待遇，也该是草的待遇。”翟文学着张越的样子，一刀戳进了鱼肚子。
“可……他是阿爸呀，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阿姐，不是这么算的！他既然生下你，他就有责任养你。这是他的义务！可你这些年，为他做的事情还少吗？这几年，你又帮他送奶，又帮他看门，还给他做饭，送饭，落下一个好字了吗？你做得再多，他也记不得你半分好。倒是他的宝贝儿子，什么都不用做，就是他的命根子了。”
翟文手上力气没收住，直接把鱼刨成了两段。
这话张越大概是真听进去了，她手上无意识地，用盐巴摩挲着一条鱼，半晌后，才喃喃开口：“阿文，你是在气阿爸地震的时候，没管我们，只管了阿茂吧？”
提起这件事，张越的神色也有些心酸。
“我那是寒心。真是生死关头，才知道人心中的分量。”翟文有些恨恨，她就是为她阿妈不平，那么好的女儿！阿公为什么从来就不知道珍惜呢！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用力地把刀往案头一戳，整个刀尖就这么深深地扎了进去。
只要是为了张越的切身利益，翟文从来不怕正面跟张逐安吵，跟方照清闹。
可资源或者可以靠着撕逼争取来，爱却无法靠着撒泼打滚夺来。
她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加重张越在二老心中的分量。
翟文把自己气成了个闷葫芦，也不肯再说话，只是随手抓了一把盐，狠狠地往死鱼身上搓去。
忽然间，她背后一暖，竟是张越从身后把她抱住了。
张越用胳膊抱着翟文，把沾了血污的脏手翘得高高的。
“阿文，我有时候会觉得，这个家里，也就是咱们俩在互相依靠。只有你看得见我，也只有你为我着想。我有时候也会觉得委屈，觉得阿爸阿妈太偏心，觉得阿茂没心肝。可一看到你吧，我又觉得，老天爷对我还是很好的，我有你已经够了。”
这话简直就如同一条暖流，直流入了翟文的心里，她眼眶一红，转过身来，也伸出小胳膊，抱住张越，语气有些哽咽：
“不管怎么样，你都有我，我永远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只要咱们互相依偎，其他人也没有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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