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上一次一定就是这样！

张逐安酒后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决定了张越的命运！

那一瞬间，翟文气得发抖，握着筷子的手，也被她捏得发白，她咬着牙问：“你当真要让她去卖瓜子？”

“嗯？卖什么瓜子？”张逐安丝毫没留意到翟文的异样，反而潇洒地扔了颗花生米到自己嘴里，“牛房送奶的工人调走了，空下来个送奶的活计，我跟领导说了，这个活儿我来干，到时候，就让阿越帮我送就行。”

上一次，张越之所以小学毕业就辍学，那是因为她成绩太差，上了初中也学不明白，这才另寻出路。

可这一次，张越虽然比不上张茂的成绩，那也算得上是名列前茅的好学生了。

凭什么要剥夺她继续读书的机会！

翟文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霍然站起，把筷子狠狠地拍在饭桌上，“为什么要让阿姐辍学？我阿姐这次毕业考试是全班前十！前十！这么好的成绩，你让她去送牛奶？！”

本就摇摇不稳的饭桌被翟文一拍，当即不满地摇摆起来。

张逐安一看自己的酒精被撒出来了小半，也怒了，“大人决定的事情，有你说话的份吗？吃你的饭！”

谁知翟文根本不怕他，反而拔高了嗓音，“不行！我不同意。”

翟文气得指着张逐安的鼻子骂：“你知不知道，隔壁黄勇柱有多羡慕我阿姐的成绩，他今年又要留级！你有这么有出息的女儿，你不珍惜，你还让她辍学！”

见翟文胆敢如此挑衅自己的权威，张逐安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这个家我说了算，我说叫她送奶，她敢说个不字吗？”

“阿姐，告诉他你要读书！”翟文反手就去拽张越。

张逐安这次的安排，是谁也没商量的，不光张越事先没有得到半点通知，就连方照清都不知道张逐安的打算。

张越忽然听说自己不能读书了，整个人都傻眼了，她这次真没想过不上学。

原本按照她的性格，就算是心里再不愿意辍学，八成也是不敢反抗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的前面有翟文在为她冲锋陷阵，她怎么能怂呢？

“阿爸，我想读书的，”张逐安的逼视下，张越目光有些怯怯，语气却很坚定，“我不想送奶。”

这一下，完全出乎张逐安的意料，他完完全全没想到，自己这个一向听话的大女儿，居然敢反对自己的决定。

一口气就这么憋在胸口，憋得他从脸到脖子都通红。

他指着张越骂：“张越，你这么大了还不懂事，你不知道家里有多困难吗？我反正告诉你，我没钱给你交学费。”

“你少给老家寄点钱，学费不就省出来了吗？”翟文立刻跳出来反驳。

张逐安暴怒，一个巴掌就给翟文扇了过去。

翟文早就料到他要动手，灵活地往后一退，避开了这一记耳光。

可她这一避，无异于在炸药桶里点火，张逐安自觉家长权威受损，心里的火是噌噌噌地往上冒，当即追过去继续要打。

灶房本就狭小，两人这一追一避，早把饭桌撞翻，碗筷哗啦啦摔了一地。

张茂缩在墙角，并不肯加入战团。

张越急得要哭，却拉不住张逐安。

翟文还在叫嚣，“正好！你打死我，打死我你就省下一笔钱，正好给我阿姐读书。”

混乱之中，门口传来一声大喝：“做什么呢？！都给我停手！”

正是放假后，赶回来的方照清。

她这一嗓子，可谓功力深厚，颇有一种教导主任发话的意味，一时间，一屋子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方照清扫视一下全场，眉头皱得紧紧的，“怎么回事？”

翟文立刻告状，“我阿姐这次考了全班第十，可是阿爸不让她上中学了，让她去送奶。”

“阿越真考了第十？”方照清扬了扬眉，显然有些惊讶，看来这孩子进步比自己预期大多了。

“第十有什么用，不过是班上的第十而已，哪里比得上阿茂的全校第一。”张逐安颇为不屑。

方照清又问张逐安：“你打算让阿越辍学？怎么不跟我商量商量？”

“商不商量，结果都一样，”张逐安站在一地汤汤水水的狼藉里，显得有些狼狈，“眼下家里困难，根本供不起三个孩子念书。阿越一个女仔，没必要读那么多书。不如出来做点事情，帮补帮补家里。”

“她帮了家里，那她的将来呢？”翟文红着眼睛质问。

“她的将来？”张逐安愣了一下，显然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下一瞬他又理所当然地说：“将来阿茂读出来了，难道他不会帮自己的阿姐吗？你们女仔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要知道，阿茂是你们在娘家的依仗，只有他成才了，你们将来才有依靠。”

翟文当场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

这话张逐安不是第一次说，翟文也不是第一次听。

上一世，张越想把翟文转去一家更好的学校，因为翟文的户口不在那边，就需要交借读费。

那笔钱对张越来说，数目不小，她的积蓄不大够。

于是，她便去找了份零工。

可这样一来，中午就没法给全家做饭了，更是要耽误接送小表妹。

张逐安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是这么说的——

“你这时候撂挑子，不是给你弟弟找麻烦吗？那是你的亲弟弟，你要为他考虑。阿茂现在事业正在上升期，你帮助你弟弟解决了后顾之忧，你需要钱，阿茂自然可以借给你。”

多么独特的想法呀——

你的牺牲能换来一个借钱的机会。

张越再一次选择了妥协，而她的好舅父，自然非常大方地，借了这笔钱给翟文读书。

就这么着，张茂再度成为了张越母女的恩人，还是雪中送炭的那种。

张茂虽然嘴上没有以恩人自居，可是翟文看得出来，他就是这么想的。

张茂从来没有感激过大家姐对他的付出，或者说，他甚至不觉得大家姐这些年在他家做保姆，是一种牺牲。

翟文还记得张茂那略带轻视的笑意，说着：“她这个样子，出去能找得到什么工作？还不是出去受气。”

一旁是张逐安的附和：“就是，就是，她这个年纪，既没有文凭，又没有技术。谁要她？最多去小餐馆给人家端盘子。”

——这就是张逐安所说的，你帮你弟弟，你弟弟出息了，将来也会帮你的。

可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未来的，翟文没办法拿这些来反驳张逐安。

就在翟文急速思考着应对之策的时候，她听到方照清开口了——

“是这句话了，今天你帮了你弟弟，将来你弟弟也会帮你。”

那一刻，翟文近乎绝望。

她自觉已经拼尽全力，可是命运的齿轮还是无情地朝着她们母女压下来。

翟文仿佛已经再度看到，张越重新走向那条充满了荆棘和苦痛的旧路。而她拼命地伸出手，也根本无法将张越拉出生天。

难道，当真不管她怎么做，都无法改变张越的人生吗？

翟文捏紧了拳头，把心一横，大不了她自己辍学，去给张越挣学费，反正不论如何，她也一定不能让历史重演！

可不等她表态，就听到方照清继续说：

“老张呐，你们做阿爸的怎么都一样。当年我在家里吵着闹着要读书的时候，我阿爸也这么对我说过。其目的就是让我带着阿宗上学。那几年我不知道挨了多少老师、同学的白眼。

可是你看，咱们家现在连碗大米饭都吃不起，整天跟牛抢吃的。阿宗有帮我们的意思吗？”

翟文呆住了，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方照清会站在自己这一方。

她愣愣地转头看向方照清，只见方照清的眼眸中，好像闪着泪光，可是在方照清低头看向张越之时，那一点泪光似乎又不见了。

翟文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阿越，你过来，”方照清不肯踏进灶房这一地狼藉，只是招手把张越唤出来。

张逐安怒目，“方照清，你想清楚了再说！我儿子跟你弟弟怎么可能一样！”

方照清轻轻搂住走过来的张越，抬头正对上张逐安有些色厉内荏的神色，“老张，如果阿越成绩差，不是读书的料，你让她辍学，我没意见。可是她现在成绩不错，自己也愿意读书。那就该让她去念书。”

“哼！你话点就点咯！（你爱咋咋地！）”

在全家女性统一战线后，孤立无援的张逐安根本没有半点战斗力，气哼哼地就摔门而出。

这事儿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阿妈——”张越抱着方照清的腰，声音里带点哭腔。

翟文一时也觉劫后余生，心中万千情绪涌动，她踩着一地狼藉，走了过去，一把将她们俩都抱住了，“阿妈，谢谢你。”

“谢什么，这是阿妈应该做的，”方照清抱住两个孩子，也觉感慨，“当年我能继续读书，也全靠我阿妈帮我说话……阿越，阿文，你们俩既然想读书，就好好读。读书是唯一能改变你们命运的机会……别人给的，都是假的，只有自己挣的，才是真的。”

“嗯！”张越重重点头，“阿妈，我会认真读书的。”

翟文有些五味杂陈，她仰头看向方照清，原来这样的话，阿婆也是会跟阿妈讲的吗？

灶房的深处，张茂站在黑暗中，也用同样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向紧紧相拥的三人。

*

这一场关于上学的战役，张逐安是输了，可这位哪里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他在外面转了一大圈，消了火，又开始叽叽歪歪起来，“我说，现在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照清坐在书桌前，给张茂和张越安排暑期的预习功课，头都不抬一下。

“你知道送奶这个活多划得来吗？送一次，四大桶，能有三毛！三毛啊！”张逐安把三根手指头伸到方照清的眼前，“你知道场里多少人眼红这个活吗？”

方照清无奈地转开视线，深呼吸了一口气，依旧没说话。

张逐安继续叨叨，“今天为了争这个活，我都差点跟人打起来。我千辛万苦抢来的活，你说不要就不要了。我明天上领导那里一说，人家不笑我？”

“谁让你不事先回家商量！”方照清忍无可忍，把红笔往书桌上一拍，“你干不了，你硬接下来做什么？非得要孩子给你兜底！”

“我还不是为了家里着想！我天天抠破了脑袋，想哪里能找钱，哪里能找吃的，我容易吗我！再看看你呢？天天就只知道看书！看书！看书能看出来半分钱吗！还真以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了！”

张逐安的嗓门很大，他才不信奉什么有理不在声高，就得让大家伙都知道知道他这个媳妇有多差劲！

张越默不作声地走去，把小屋的门拉过来，关紧了。

在这个娱乐方式贫瘠的年代，他们家可没少给左邻右舍增加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边张逐安还在叽叽歪歪，摆明了不答应他，今晚谁也别想睡觉。

翟文心里叹了口气，今晚这事儿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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