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文本来在一边跟张越翻花绳，此时十个手指朝天戳着，每个手指都绕着绳子，她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哒哒哒地跑到方照清身边：“阿妈……”

方照清以为她要叫自己翻，有些不耐烦，“一边儿去玩儿，阿妈没心情玩儿这个。”

“不是，阿妈，我是想说，方家的老房子不是有细姨的一份吗？她住自己的份额，不需要别人同意呀。”

方良娣摇了摇头，“那房子是你舅父的，他不愿意，谁也没办法呀。”

翟文将花绳团成一团，爬到床上，抱住了方照清的胳膊，“当初阿公阿婆写过遗嘱吗？”

方照清眸光一动。

“冇写喔，咁又点嘛？（没有写，那又怎么样呢？）”方良娣却还不明白。

翟文解释：“既然没写，那房子就该有你们三姐妹的一份。”

方良娣失笑，“这就是孩子话了。就是没有遗嘱，这房子也该是方家嫡子嫡孙的，哪有嫁出去的女儿回来跟兄弟抢财产的？”

翟文知道说不通方良娣，也不跟她多废话，只是回头再度晃了晃方照清的胳膊，“阿妈！要是能把房子争取到，细姨和两个妹妹就有地方住了！”

方照清也没令她失望，当即表态：“大家姐，阿文说得对。既然没有遗嘱，我们要争到这个房子，就容易多了。”

方良娣瞪大了眼睛，看向方照清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异类，“阿清！你怎么能这么想！咱们都嫁出去了，怎么能回去跟阿宗抢房子？！你这么欺负阿宗，让阿爸阿妈在九泉之下怎么想！”

“大家姐！”方照清按住方良娣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这房子就该有我们的一份，我们不争，不代表法律上，我们没资格争。”

“不行，不行，阿清，你上次这么讲，我还以为你只是为了让阿宗收留巧妹，吓唬吓唬他。你怎么能当真这么做呢？这话传出去，叫人家怎么看我们方家的女儿？”方良娣是真急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方照清无奈，只好尝试用方良娣的逻辑来打败她，“阿姐，咱们是嫁出去了，可是巧妹这不是要离婚了吗？离了婚，她还是方家人，怎么没资格呢。”

果然，方良娣听了便是一愣，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出任何道理，“可……可是……别人会怎么看？”

“别人肯收留巧妹母女吗？”

“当然不肯。”

“那我们管他们怎么想！”方照清根本不把闲言碎语放在眼里。

方良娣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能再想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那边翟文见目的达成，乐呵呵地滑下了床，攥着花绳回到张越身边，“阿姐，咱们继续。”

方照清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第二天就把方绍宗约了过来，姊妹四个关起门来谈判。

方巧妹的两个女儿尚小，自然跟着她们的阿妈留在屋里。

翟文耍赖皮，黏在方照清身上不肯下来，也成功留在了谈判现场。

谈判一开始，先是由方照清情理兼备地阐述了目的。

方良娣事前被耳提面命了无数次，总算答应不当面唱反调，此时只是沉默地坐在床沿，抱着小婴儿，给她拍嗝。

方绍宗翘着腿，坐在张茂的凳子上，听到几个姐妹这样的诉求，简直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六家姐，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理由我适才已经说了，巧妹母女现在无处可去，她们需要一个安身之所。”

“她们要实在无处可去，搬回来住也不是不行。我做人阿哥的，也不至于不管她。我反对只是觉得她这样有些太任性了，哪有说离婚就离婚的，我方家可从来没有过离婚的女人。”

方绍宗说着拿出了做兄长的款，看向方巧妹，“巧妹，不是我说你，在娘家闹闹小脾气就算了，现在嫁到人家家了，怎么还这么任性？一点委屈就要闹离婚，像什么样子？”

方巧妹委屈至极，因为情绪激动，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尖利，“可他们要杀我的孩子！”

“我都听说了，罗家这么做的确不对，可是他们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谁家里不想生个儿子呢？就是咱们家当年，阿爸阿妈不也一样着急过吗？你不能光顾着你自己。”

翟文坐在方照清怀里，玩儿着方照清胸口的纽扣，一听方绍宗这么说，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方家十二个兄弟姊妹，如今就剩下这四个人了。那八个夭折的，当真是意外，还是……人为？

可惜当事人都已作古，这件事再也得不到答案了，除非系统能再往回调一调时间线……

翟文正在胡思乱想，就听到方照清硬邦邦的声音：

“好了，今天不是讨论巧妹要不要离婚，而是讨论房子的事，阿宗你别岔开话题。”

“六家姐，你别当我是不舍得老房子，”方绍宗靠着椅背，身体朝后稍仰了仰，“我不是贪财的人，这老房子，我也不放在眼里。可这是我方家的财产，分给出嫁女算怎么回事？”

“巧妹只要离了婚，就不算出嫁女了。”方照清拿出那套对付方良娣的说辞。

方绍宗摇了摇头，“可是她现在才二十出头，她早晚会再嫁人，到时候我们方家的祖产就要改姓了。”

方照清回头，看向方巧妹，示意她说话。

方巧妹并不让六家姐失望，当即表态，“我不改嫁。这两个孩子，连她们的亲生阿爸都不想要她们，别人又怎么会愿意要两个拖油瓶？要让我丢下两个孩子改嫁，我是绝对不肯的。”

“好，姑且相信你，可是将来你死了，房子又传给谁？传给那两个丫头吧？”方绍宗指了指方良娣怀里的孩子，“这两个孩子可不姓方。这可又是传到别人家去了。别的我不多说，我就一个原则，肉必须烂在锅里，房子不能传给外姓。”

“她们也可以姓方呀，”翟文嘬着大拇指，摆出最最天真浪漫的表情，“她们的孩子也可以姓方，法律允许的。”

“收声（闭嘴）！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方绍宗怒呵一句，目光却有些厌恶地避开了翟文的盯视。

不管翟文再怎么装小孩子，她的目光骗不了人，那是一种探照灯似的审视，就像是扒光了皇帝的新衣，照出了他内里藏着的封建腐朽。

方绍宗实在是不喜欢这个小外甥女，他早看出来了，这小屁孩就是针对自己。

只要这孩子一开口，必然就是来搓火的。

方照清略蹙了蹙眉，看向方绍宗的表情有些不满，“小孩子讲得有道理的话，当然也是可以发言的。我看阿文这句话讲得就不错。那两个孩子其实完全可以改姓，改了姓，就彻底跟姓罗的没有关系了。”

方绍宗不易察觉地往后挪了挪屁股，“六家姐，这事儿得巧妹自己决定吧？”

“我同意改，”方巧妹再度表态，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阿哥，眼神里曾经有过的，对兄长的畏惧和敬重，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反正那样的阿爸，不要也罢。”

方绍宗要避翟文的目光，却正撞上方巧妹的眼神。

兄妹俩目光相撞的瞬间，方绍宗有一刹那的错愕——

面前这个当真还是自己那个驯服的细妹吗？

他被方巧妹的目光看得极为不舒服，下意识地再度挪开了目光，声音也跟着小了几个分贝，“罗家能同意吗？”

“轮不到他们同不同意，”方照清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冷硬，“两个孩子，一个还不到两岁，去派出所报备一趟就能改了，一个刚出生还没上户口，登记的时候，直接姓方就行。”

“六家姐！”见事情越来越脱离自己的掌控，方绍宗有些气急，那张黑脸就显得更黑了。

方照清扬了扬她那又黑又粗的眉毛。

“怎么？不愿意了？我记得阿爸去世后，你一直说忙，咱们四姊妹一直没能凑齐，老房子的过户手续也就还没办。我去问过了，要过户，得我们四姐弟全部签字的。

你要是同意，咱们姊妹家就和和气气地把这事儿办了。不同意……阿宗，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也别怪六家姐，到时候我们就走法律程序。总之，巧妹必须得到一份房产。”

“阿清！你跟阿宗好好说！”见方照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方良娣有些着急了。

方绍宗冷哼了两声，“六家姐，你也别小看了我，不就是栋老房子吗，我还看不上呢。我说到做到，我只要见到这两个孩子，户口本上面的名字都姓方，我立刻跟你们一起去房管局过户。”

方绍宗太了解自己这个六家姐了，他知道一旦对方决定了什么事，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自己要是不答应，方照清真的能做出，跟亲弟弟对簿公堂的事情。到时候，自己最多也就能分个四分之一。

更何况，真要闹到法庭上，这事儿难免被自己单位知道。

他那些同事、上司大都秉承新思想，未必会认同财产都给儿子的传统做法，到时候指不定就会在背后传，自己为了霸占父母的遗产，欺凌姐妹。将来升职难免要受影响。

他现在大好的前途，犯不上为了这点小事搭上自己的名声。

更何况那栋老房子确实也不值多少钱，至少跟他在地质局的前途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

晚饭时间，翟文抱着个碗，坐在灶房门口的小马扎上，吸溜着番薯牛奶玉米粥。

一想起方绍宗走的时候，那张近乎扭曲的黑脸，就差点笑出声来。

比她还高兴的是张逐安，他倒不是因为方巧妹母女有了着落，而是——

“你细佬当真答应，只要孩子姓方，就给分一份房产？”张逐安压了压声音，却压不住上翘的唇角。

“对。”方照清端着她的碗，坐在灶房里的桌前喝粥。

灶房的这张桌子是个四方桌，平时一家五口坐已经够挤了，眼下根本坐不开。大家便各自抱个碗，四处找地方坐。

灶房里，反而只剩下方照清同张逐安。

“巧妹现在坐月子，不方便挪动，等她出了月子，就去办手续，”方照清拍了拍丈夫的小臂，“我知道你这段日子过得别憋屈，再忍忍吧，没多久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你亲妹妹，血浓于水的。她现在有困难，要住多久我都没意见，”张逐安有些急切地，朝方照清的方向拖了拖他的板凳，“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咱们的孩子也改姓方，你弟弟能分一份房产给咱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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