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翟文下一刻便不肯再顾及对方是自己长辈，奶声奶气地回呛：

“我比不上他什么？比不上他需要人伺候吗？舅父，你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会不会就是因为大姨把你宠坏了呀？我要也伺候我阿哥，岂不是把他也养成小废物了？还是说，男仔天生就是废物，不然他有手有脚，为什么一定要人伺候？”

大抵是知道自己说这话，是冒着被喝止的风险，翟文的语速有些快。等到在座的大人想要阻止，她早已把话说完了。

“张文！你怎么说话呢！”方照清眼见着情势不好，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拿出态度了，那口嚼不烂的烧猪肉，被她心疼地吐在了一边，“赶紧道歉。”

翟文见坡就下，乖巧无比地跟方良娣道歉：“对唔住（对不起），大姨。我不该瞎胡说的。”

“没事儿，小孩子懂什么，”方良娣笑呵呵地两头安抚，“阿清你也是，大过年的，别凶孩子。”

方照清也是就坡下驴，一见事情糊弄过去了，她自然懒得深究，重又夹了块烧猪肉，准备继续大快朵颐。

唯有方绍宗的脸色青白交加，他没料到今天会被一个女仔下了面子，这个女仔还是自己的晚辈。可要发作吧，人家都已经认错了，再说什么显得自己没有肚量。

谁料这时，一直闷头苦吃的张茂却开口了，他放下筷子，非常严肃地盯着翟文：“阿文，还有舅父，你还得跟舅父道歉。”

翟文背着小手，仰着小下巴：“我为什么要跟舅父道歉？”

“你说他坏话了！”张茂理直气壮。

“我说他什么了？”

“你说他……你说他……”张茂有些窘迫，舅父是他最崇拜的人，那种话，他十分不愿意说出口，但一见翟文那挑衅的眼神，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你说他是被宠坏了，说他是废物！”

“这不你说的吗？”翟文有心耍小孩玩儿。

张茂的小脸气得通红，话都差点说不顺了，思路却并没有被翟文带偏：“我！我只是重复你说的话！你！你立马给舅父道歉！”

方照清无奈放弃了第二块咬不动的烧猪肉，心里念叨，大家姐的厨艺退步了，嘴上却说：“张文，你阿哥说得没错，跟舅父道歉！”

翟文心中冷笑，这些男丁趴在姐妹身上吸血的时候就心安理得，自己不过是讲出真相来，就是大逆不道吗？

方良娣被父母规训，要一辈子伺候兄弟，她妈妈张越也伺候了兄弟大半辈子，甚至快退休的人了，还要替兄弟收拾烂摊子，抚养他的私生子。

就因为那私生子是老张家的血脉！就因为男丁才是家里的希望！

可她们为了兄弟奉献了一生，结果又怎么样呢？她们甚至得不到兄弟的一声感谢，同应有的尊重！毕竟谁会在意一个上赶着的免费保姆。

这或者怪不了方良娣同张越，因为在她们的成长经历里，所有人都是这么跟她们讲的。

她们不曾听到过别的声音。她们根本不知道，她们不应该成为兄弟的踏脚石，她们自己的人生也值得认真对待。

翟文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方绍宗同张茂对她怒目而视，方良娣看她痛心疾首，方照清沉着脸，眸光中却透着一抹事不关己的漠然。

只有张越看过来的目光，茫然中透着关切。

翟文暗中捏了捏拳头，当着这一桌长辈，她就算是再人小言轻，也不能妥协。

她要趁着张越的价值观还没形成，一切还来得及干预，将一颗反抗的种子种进她的心里。

她要大大声告诉张越，那些大人讲的，并不是真理——女仔不是天生就一定要用自己的血肉和前途，给兄弟铺路的。

翟文眸光定定地锁住方绍宗，严肃得像个大人：“我说错了吗？我阿姐三岁就能帮着阿妈照顾细佬，你二十多了，还等着阿姐照顾，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吗？

这个小楼，明明你们姊妹四人都有份，却被你一个人霸占，你霸占了阿公阿婆的遗产不说，还把自己的细妹推进火坑！”

此言一出，所有人彻底变色。

方绍宗哪儿受过这委屈，“啪”一声把筷子砸在桌上，气势汹汹地就朝翟文走过来，蒲扇似的大巴掌高高地举起来，显然是想要给翟文一点颜色瞧瞧了。

方照清却比他还快，风一般就蹿到了翟文面前，把人一把拎起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都是谁教你的话？”

“本来就是，”翟文被方照清拎着衣襟，兀自艰难地转头看向方绍宗，声音大到差点掀翻房顶，“你明知道她在夫家受到欺凌，你却连一个房间都吝啬给她，还要把她重新推进火坑！这就是姐妹们伺候出来的好兄弟吗？难道你这不算白眼狼吗？阿妈你别扔我出去，你让我说……”

随着“嗙”一声巨大的关门声，翟文的声音彻底被隔绝在外面。

“这孩子，学着顶撞长辈了，你们都别劝，让她在外面反省反省，”方照清关了门，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板凳上，“咱们吃咱们的。”

眼见着屋内氛围降至冰点，方良娣作为大家姐，只好出来打圆场：“大家吃，大家吃……”

方绍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沉默了半天，才恶狠狠地看向张越：“张越，你细妹这个，就叫前车之鉴，你可不能学你细妹这样。”

自从翟文站起来跟大人呛声，张越便没有再吃过一口菜，她的目光一直紧紧黏在这个小小的细妹身上。她并不认为翟文这是以下犯上，反而觉得，自己的细妹真的好勇敢。

见舅父跟自己说话，张越这才把目光投向方绍宗。

这一刻，她分明从这个不可一世的舅父脸上，看到了什么叫色厉内荏，看到了什么叫妄图挽回颜面，更看到了什么是欲盖弥彰的狼狈。

张越的内心深处，那个叫做“家长权威”的东西，蓦的松动了一下。

就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一句话不经大脑，便已经冲口而出：“其实……我觉得，阿文说的，也是有道理的。”

*

翟文正在门外气鼓鼓地拍门，忽然间门被人打开了。

“阿姐？”翟文诧异地看着张越从里面走了出来，“你咋出来了。”

张越回头，看了看又被关起来的门，冲翟文一笑：“我来陪你。”

经过两个小孩的搅和，里面的人是彻底吃不下饭了。

方绍宗把饭桌拍得叮里咣啷乱响：

“六家姐，你是怎么管教你两个女儿的？简直尊卑不分。张越本来我看着也是个老实孩子，现在也学会顶嘴了。将来这个样子，我看哪个婆家敢要她们。难不成，她们将来，还要回来同兄弟争家产吗？”

这话里藏着话呢。

大家一想到适才翟文说的，关于继承的话，表情都有些异样。

方良娣赶紧打圆场：“这孩子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她自己未必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就胡乱往外说。”

“我的孩子，自然都是我教出来的，”方照清眼皮一抬，眸中精光乍现，“阿文的话，哪里不对吗？这个房子，本身大家都有份。阿宗，姐妹们不跟你争，不代表我们没资格跟你争。现在是新社会了，真要闹到法庭上，这个房子也得分成四份。”

*

“诶，高点，再高点，”翟文的小手努力向上扒拉，想要够到上面的窗棱，“听到了，听到了。”

张越在下面费力地支撑着翟文，只可惜老房子是类似于碉楼的建筑，窗户设置得实在太高。她们两个竖着垒在一起，都无法够到。

“我……我不行了……没力气了……啊！”张越腿一软，再也无法支撑，直接摔了个大马趴。

“哎哟……”翟文失去支点，也滚在地上。

“点嘛（怎么样）？你有没有事？”张越连忙过来查看翟文。

“我没事。”翟文摇了摇头，许是觉得好玩儿，跟着又咯咯乐起来。

张越受她感染，也跟着咯咯笑，笑够了，这才问：“听见里面说了什么吗？”

说起这个，翟文的笑脸垮了下来：“前面没听到，光听到大姨妈说什么……她没想过要跟兄弟抢房子……什么……房子留给兄弟是天公地道的……哼，大概都在批判我的大逆不道吧。”

翟文说到这里，心里有些堵得难受。

大概鲁迅先生所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就是这个意思吧。

“你这次，是有些莽撞了，弄得舅父都下不来台。”张越说。

“我故意的，凭什么面子里子都是他的，”翟文爬起来，拉拉张越的手，“我还没吃饱呢，阿姐，咱们去厨房瞧瞧有什么好吃的吧。”

“可……阿妈叫咱们罚站呀。”张越有些怯怯地看了眼紧闭的厅门。这老实孩子，大人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敢违逆。

翟文嘟着小嘴，抱着自己的小肚子，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可是阿文饿嘛。”

张越无奈，再度看了眼紧闭的厅门，把心一横：“反正他们估计还得吃一会儿，咱们悄悄的去，快去快回，小声些，别让大人发现。”

“嗯！”翟文重重点头。

两个小孩小手拉着小手，鬼鬼祟祟地往厨房而去。

她们谁也不知道，经过她们的搅和，屋里的大人早就食不下咽了。就在她们刚进入厨房的前后脚，屋里也开始收拾碗筷，眼瞅着就要往厨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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