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阴雨透过小窗微微潲了进来。

大理寺牢狱本就阴暗潮湿，寒冷无比，今夜落雨寂寂，无情拍打榻下的亡命之人，激得他汗毛竖了一身。

季铭打了个喷嚏，将那件薄薄的染血的囚服往怀里拢了拢，咒骂不住，“贱人，害老子沦落至此，等老子出去了将你碎尸万段。”

可嘴上虽是这么说，季铭也知道这希望很是渺茫，若死的是旁人便也罢了，偏生是肃亲王的那个幺子，这下他即便是出去了也得元气大伤，亏财损利。

他如今全部的指望都在手里的那一点兵权上，只求陛下能看在他季家往日战功的份上能饶他一饶。

“咯拉……”

门开了。

季铭斜睨着瞟了一眼，见来人一身玄衣，腰间配了把长刀，他将手中的食盒放到那摇摇欲坠的木桌之上，利落地布起菜来。

原来是送饭的狱卒。

季铭收回了目光，他其实打心里是瞧不上这些底层兵士的，可如今人在屋檐下，为了性命怎么都得问上一句，是以他略有烦躁的开了口，“你们什么时候放本侯爷出去？”

那狱卒并不急着回应，收好食盒在季铭发火之前转过了身，“侯爷稍安勿躁。”

他容貌清俊，眉目凛冽，季铭看在眼里愣了一瞬，随后便是一阵惊愕，“你是太子殿下身边的……”

齐归点了头，示意他莫要多言，将桌上热腾腾的白米饭递了上去，道：“侯爷安心便是，明日侯爷便可离开这大理寺狱。”

季铭连忙接过，问齐归他的爵位与官职是否有所影响，待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心中的石头稳稳落了地。

“齐侍卫慢走。”他热络地与之告别，与一开始的轻视截然不同。

齐归走后，季铭大步扑到了饭桌旁，他吃着这荤素俱全的饭菜，喜不自胜。

官场沉浮了大半辈子，他怎会不知太子此举何意，但是那又如何呢，如今他经此磨难，还能继续做他的忠勇侯，那效忠于谁又有什么关系。

许是这些天吃的实在是太差，季铭也是饿的不轻三下五除二便将这满桌吃食一扫而光。

可也不知是他吃得太急还是如何，吃下去没多久便觉得腹痛难忍。

“嘶……”季铭面露难色，捂着肚子，直奔恭桶。

更难熬的是这腹痛一来就来个没完，一波接着一波，一时之间牢房内腥臊汗垢，恶气冲天，直将人熏得不住作呕。

连季铭本人都忍耐不住，本想捂住口鼻压一压臭味，可下一秒又恶心得吐了出来。

秽物掺杂着胃里的酸水，刺激得他的嗓子火辣辣的疼，季铭这才察觉到不对，略带恐慌的喊道：“来人，来人。”

可他耗费了太多的体力，即便已感到声嘶力竭可声音也大不了多少。

但牢外的雨却越下越大。

狂风乱飐，密雨斜侵，打湿了墙角的茅草和那张发了霉的木板床，浑身血污的潦草男子满面恶浊。

惊雷劈下，天光倏地白亮，季铭贪图着那一丝光明意欲砸响门框，可不曾想长久的蹲身已使他双腿麻木不堪，才将一起身又重重摔了下去。

装满泄物的恭桶被他撞翻在地，黏黏糊糊的、软趴趴的液体混合着固体，一丝一毫的浸透他的身体，季铭想要起身逃离，可天不遂人愿，他就像是被人下了降头，神思颠倒，动弹不得。

季铭嗫嚅着，挣扎着，他用力胡乱抓着地上的枯草，宛若一条岸边濒死的鱼，还是一条控制不住排泄的鱼。

“来、来人……救命……”

可他的呼救早就被风雨掩盖，大理寺狱长廊无人应答。

渐渐地，地上的人没了动静。

没了声息。

*

陆惜迟甫一出门便瞧见了迎着雨仓皇跑来的陆颂时。

她忙唤银朱上前接她过来，“四妹妹怎这时候过来了，天冷寒凉，雨夜路滑，莫要伤着身子。”

说罢，陆惜迟牵过陆颂时的手，左右按了一会为她保暖。

陆颂时扯出一丝礼貌的笑，可眼角眉梢皆是苦意，“月牙打听说……娘今晚便要走了，我想来看看她。”

她声音很小，话说得很不好意思，毕竟就在白日她的母亲刚刚害了眼前之人的性命，只是不曾成功罢了。

陆惜迟却觉得没什么，她这个妹妹性子温良，重情重义，如此时候也不怕被乔氏牵连，是个好女子。

今夜大雨滂沱，二人的交谈都淹没在雨里，不仔细听甚至听不着对方说的什么，是以当祠堂内传来物品摔落的声音时，陆惜迟只以为是听岔了，并未多加在意。

她将陆颂时早已没有热气的汤婆子换了过来，细声劝慰，“无妨，你若有话进去同她说便是，我在门外等你，稍待送你回落梅轩。”

陆颂时心里一暖，面上终于少了几分不安，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那便多谢……”

清脆猛烈的撞击声响起，将陆颂时剩下的话尽数撞散。

听得这一声，陆惜迟下意识便抓紧了陆颂时的手，盯住她的眸子，一瞬也不曾移开。

陆颂时懵懵的，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颂……”陆惜迟瞧她可怜，伸出另一只手来想要摸摸她的头。

可她没有摸到，因为陆颂时已经松开了她的手，冲进了祠堂。

“娘！”

大门打开，烛火都摇曳得瑟瑟发抖。

方才的摔落声不是幻觉，那是陆家先祖牌位掉落的声音。

乔氏许是支撑不起自己的身子，够的时候手抖了那么一下，于是也带下了两三个多余的牌位。

而她想要的，是陆鹤吟的那尊。

温热的鲜血流淌出来，风一吹，就凉了。

乔氏求死之心很是决绝，额头被撞得血肉模糊，听得陆颂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不难判断她已是当即咽了气。

陆惜迟扫过乔氏的脸。

那张岁月雍容的面庞早就染满了鲜红，即便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可在这一刻却有难得的安详。

她将目光向下移，陆鹤吟的牌位被乔氏牢牢抱在怀里。

陆惜迟还记得上一刻乔氏还说不愿与陆鹤吟葬在一起，可她临死之际，心里想着的，还是陆鹤吟。

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烈，宛若共工撞倒了不周山，将天撕开了一个窟窿，于是雨就不停地下啊，下啊，好像永远也不会停。

陆府大夫人死在祠堂，自戕而死。

忠勇侯死在大理寺狱，暴毙而亡。

两条性命随着这场落雨，直流而下，入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