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棠低首：“冒昧问殿下这样的问题，实在抱歉。”

“说这些又有何用？”谢昀淡淡道，“想不想知道？不想的话，我就回王府了。”

萧棠道：“愿闻其详。”

谢昀整了整帷帽上的纱幔，只露出下半张脸，抖掉身上的虫蚁。“贵妃身居佛寺数年，李氏一族已被尽数处斩，本不相干。但就在五年前，”他语气忽然加重，带上了几分狠厉，“谋逆案重审，贵妃李氏被定罪，仅仅一月后…打入冷宫赐死。”

他没有称她为“母亲”，而是和旁人一样称她“贵妃”，语气冷冷，显然心有不甘。由此可见，李贵妃在前后两朝宫廷之中，都已成为了不可触碰的禁忌。

内宫嫔妃无罪而受母族牵连被赐死，在历朝历代皆闻所未闻。且李贵妃是先帝嫔妃，先帝驾崩后虽幽居宫外寺院，但仍留有贵妃的名号，又有何人能将其定罪处死？

当时谢宣刚刚登基，尚未亲政，在各方面并无太多的话语权。除他之外，天下唯有一人能有处置先帝嫔妃的权力，那便是垂帘听政、把控前朝后宫的张太后。

“你猜到是谁了？”谢昀漫不经心地一笑，那笑容里并无怒意，“不用说出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忽然转换了称呼，“我母亲长居深宫，久不问世事，说她和谋逆案有牵连，我无法相信。我出生数月后她被送至宫外，在我十三岁时，陛下登基，谋逆案重启。”

“太后声称，李贵妃因先帝宠爱而逃过一劫，仅被罚入佛寺远离宫廷，如今应按谋逆同党之罪论处。”提到生母之死，谢昀的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方才的笑意消失无踪，“母亲去世后，我便被赶往封地，非诏不得入京一步。”

五年前，李贵妃死于谋逆罪，谢昀被赶往封地。就在同一年，萧平被贬去丞相之位，调至扬州为团练副使。

“你或许想问，陛下与我有兄弟之谊，为何会放任我母亲被处死？”谢昀道，“陛下根基不稳，即使向太后求情，也只勉强留住了我亲王的封号，将我赶出汴京。除此之外，无力再做其他。”

“陛下应当早已有了谋算。”听到此处，萧棠道。

无法阻止太后对兄长的生母痛下杀手，所以采取折中的方法，转而请求太后宽恕尚且年少的谢昀，保住了他的王位。而张太后既然有心除去李贵妃，彻底斩断李氏一族的后路，那么与李家有关的朝臣也会受牵连。太后若想清除不为自己所用的臣子，大可借此机会，一举使朝中众人归心。

萧家效忠于历代帝王，萧棠也知晓萧平此前是先帝近臣，并不曾忘记先帝的叮嘱，转而投靠张太后。而谢宣虽因先帝嘱托而信任萧平，但终究忌惮萧家权势，加上太后刻意打压萧家，萧平被贬也属意料之中。

萧家的被贬之地，恰好是楚王谢昀的封地。萧平任丞相期间并无大错，不至于被贬到苦寒之地，而扬州早已算不得一等一的富庶，又是获罪亲王的封地，落在急于求成的张太后眼里，无疑是绝佳的贬谪地点。

从五年前开始，这场局便已经布下。谢宣、谢昀兄弟二人与张太后、齐王之间的博弈，五年来从未停止。

“陛下的谋算，便是重用萧家，笼络殿下。陛下知晓太后偏帮齐王，所以想借殿下的手，来分齐王的权。”萧棠直视谢昀脸庞，只见他一双桃花眼在纱幔之下若隐若现，看不清他的眼神。“陛下与太后不和，仅仅是因为太后偏心齐王么？陛下帮自己的亲弟弟，胜算要大得多，何必冒险一搏拉拢殿下？太后有两位嫡子，谁做皇帝都无碍，为何太后这般提防陛下，而对齐王信任有加？”

她一字一句，问出了自己心中所想：“陛下的亲生母亲并非太后，而是已逝的李贵妃，对么？”

“你很聪明。”半晌，谢昀道，默认了她的推测。

所以，谢宣和谢昀才是真正的同胞兄弟。正因如此，谢宣才会选择谢昀作为帮手，张太后才会不满谢宣登上皇位，齐王才会有夺位的野心。

“是太后强逼着陛下传旨，赐死了我母亲。”谢昀平静道，“我母亲没有罪过，太后却非杀她不可，陛下从那时就起了疑心。若是因为妒忌，也不至于如此心急，更不至于刚查了两三日便匆匆定罪。无非是她觉得陛下登基后羽翼渐丰，担心日后难以掌控，才急于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谢宣的年纪比谢昀小一岁，而谢昀适才说，在他出生数月后贵妃便已迁居宫外，而不久后谢宣降生于太后宫中。也就是说在李家获罪前，李贵妃就已有了身孕，但因李家的缘故，皇子出生后被抱到了张皇后宫中抚养。

困扰萧棠数日的谜团，也终于解开。

“如我所料，殿下想要报仇雪恨，夺回从前的权势。”萧棠道，声音不大，却刚好足够他们二人听清，“臣女从此以后，但凭殿下吩咐。”

“好。”谢昀挑眉道，“算我没有看错人。我今夜对你说了这么多，不曾有一句欺瞒，你若有想说的，也可以告诉我。”

说完这些，他随即转身上了海棠树，跃上墙头，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

与此同时。

长信宫的内殿中，张太后斜靠在软榻上，低头捻着手中的佛珠。

她不信佛，但为了良善之名，仍不得不做一做样子。跪在榻前的云贵妃见状，不敢擅自出声打扰，只得垂首等待。

张太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深夜叫你来，你可知是为何？”

云贵妃俯身叩首道：“妾不知有何罪过，请太后明白示下。”

“你有何罪过，还需我指点？”张太后冷声道，“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举荐张才人侍寝。你是后宫嫔妃之首，若非你的疏忽，怎会让那魏氏和萧氏占了先机？”

就如当年李氏夺走她的宠爱一样，新入宫的萧氏也很快获得了谢宣的圣宠，挤占了她的侄女张氏本应有的位置。这让她不能不警惕，只要一闭眼，她就会想到死去的李氏，连带着想到萧氏，想到当年自己眼睁睁看着后宫大权旁落、他人风光无限却无能为力的绝望感。

她绝不会容忍历史重演。以前的后宫之主是她，现在便该是她的亲眷，而不能是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