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晚风正凉，山间的路荒芜，虽然商佐沿路装了路灯，但这条上山的路依然冷寂无人，裘然陪着游羽往山上走，他见游羽郁闷的样子，问：“你怎么了？感觉这一天你都不怎么高兴。”

“我只是……”游羽叹了口气，“我可能要从这里搬出去了。”

“啊？”裘然惊讶看着他，像是听见了难以置信的事情，“为什么？”

游羽哀愁，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是说：“可能我哥也不会想要我住在这里了。”

他无法想象，商佐如果知道了他的想法会怎么想。他能感觉到商佐平时对他的照顾，但那多半是出于年长者对年幼者的照看，而不是游羽所期待的那种，甚至这半年商佐出任务很忙，经常都不在别墅，两人聚少离多，很难见一次。

而且，商佐是一条羽蛇。

他们是不同的物种，羽蛇的性别体系跟人类完全不同，一条正常的雄性羽蛇，应该跟雌性羽蛇结合，就像人类Omega应该跟人类Alpha在一起一样，雄性羽蛇和人类Omega这个组合听起来就不合常理。

商佐平日确实不怎么在意人类世界的规则，但游羽不认为他会连羽蛇的规则也不在意，一场跨物种的恋情实在惊世骇俗，他跟商佐之间的可能性确实太低。他没忍住叹了口气，开始祭奠自己还没开始就被迫结束的初恋。

裘然听完很不理解，“为什么？他不愿意？怎么可能？”

他不止一次看见商佐对靠近游羽的Alpha冷脸，那样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在加上游羽对商佐的过度依恋，裘然经常感觉，就算世界末日了，两人都不会分开。

“不是他，是我。”游羽接着叹气，“我感觉……我不适合跟他住在一起了，如果以后他跟别的……羽蛇在一起，我在的话，岂不是很尴尬？”他说着捏紧了拳头，心里莫名有一丝生气。

裘然脑子宕机，他很想问“你确定你哥会跟别的羽蛇在一起？”，但话到嘴边变得委婉，“你……要不要先问问你哥的意见？”

游羽思索了一下，竟然感觉自己有点开不了口，他该怎么告诉商佐他要搬出去？商佐会生气吗？他皱起眉，莫名地，他产生了一种商佐可能不会答应的感觉，他左思右想，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他为什么会认为商佐也不愿意他离开？

这一思索，就思索到了家门口。

裘然一看天色渐晚，也不多留，任重道远地拍了拍游羽的肩，“别想这么多了，你还能搬去哪里，跟你哥呆在一起不是挺好的，我看你也挺喜欢他的，就这样吧？”

“什么！我！喜——”游羽的声音戛然而止，回音散在山林间，他脸憋得通红，心里那种被抓包的感觉让他感觉羞耻，使他甚至无法完整说出那两个字。

裘然戏谑看他，“怎么，难道你不喜欢吗？”

游羽：！

他说不出否认的话，心脏紧绷绷地跳着，像是想从他的肋间跳出来一样。

“好了，”裘然冲他挥手，“我走了，生日快乐，游羽~”

“再见。”游羽冲裘然挥手告别，同时深深叹一口气，对自己恨铁不成钢，转身开门进了屋。

谁知道刚进门，就看见商佐懒懒散散倚在前厅墙边，游羽的脑海中空白一瞬，他开始回忆这扇门的隔音效果，开始反思刚刚在门口有没有跟裘然说些不该说的。

结论不太乐观，羽蛇的听觉不受门的阻碍，刚刚好像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被裘然说了。

商佐见他僵硬的样子，笑了笑，“生日快乐，阿羽。”

游羽甚至不好意思开灯，借助黑暗缓解自己的尴尬，“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干巴巴问，走到商佐身前。

商佐揉了揉他的头，没回答他的问题，“成年了。”他垂眸盯着游羽，异色的眼眸中带着浓重的压迫感，低头的视角挡住了无数压抑的情绪。

如果换个人被商佐这么盯着，比如他的那些队员，大约早已经被吓得不轻，但游羽在商佐面前放肆惯了，此刻又没开灯，他压根注意到不到这种压迫感，但注意到商佐还带着黑色的分指手套。

“你赶回来的吗？”他问，“这次任务还顺利吗？”

“问题不大。”商佐笑，他把分指手套解下来扔到一边，走去厨房水槽边，开了水龙头洗手，同时继续回答游羽的问题，“都是能解决的小问题，今晚过得怎么样，喝酒了？”

游羽一路跟着商佐，他停在厨房门口，看着商佐的背影，“一点，度数很低，没有那天你给我喝的那个好喝。”他下意识舔了下唇，想起商佐酒杯里酒的味道。

哪怕到了此刻，他也依然有点分不清，到底是那天的酒的味道使他沉迷，还是能接触到商佐的气息这一点更让他沉醉。

水龙头的声响持续了一段时间，商佐把手洗干净，擦干，才走出来，站到游羽面前，他伸手刮了下游羽的鼻子，“给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差点就赶不上了。”他话语中带着一丝奇怪的遗憾感。

听见有礼物，刚刚的尴尬一下被抛诸脑后，游羽只剩惊喜，也没注意到商佐的遗憾，“是什么？”他问得期待。

“过来，”商佐拉住游羽的手腕，另一手蒙住他的眼睛，“跟我走。”

商佐这么说的时候，游羽就完全放松，将自己交给了商佐，他被一路领到楼上，通过方位，他判断自己大约到了收藏室，商佐可能是要送他什么珠宝，往年他也收到过商佐送的宝石——比如，一枚紫钻，被他带在耳骨上，从没取下来。

正想着，商佐的脚步停下了，游羽也跟着站住，虽然眼睛被捂着，但他能感觉到一些灯光在闪烁着，似乎还有一些清淡的花香，游羽有些意外，不过他没戳穿商佐的准备，而是站着不动，等商佐开口。

收藏室里莫名安静了一会儿，游羽捏着衣角，感觉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都刺耳得惊人，商佐的呼吸声在他头顶，他不知道商佐想说什么，也忐忑起来。

“阿羽。”许久后，商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本来今天想说点别的，但这些话我也想了很久，或许今天一起说也正好。”

游羽不知道商佐指的是什么，紧张得手心里出汗，商佐似乎也跟他一样紧张，游羽听见商佐顿了一下，呼吸沉沉，又继续：“不管你想离开、留下，还是回来，这里的大门永远都会为你打开，我希望你是自由的，我把你从一个牢笼里救出来，并不想让你陷入另一个牢笼。”

脑海中“轰”地一声，游羽呆住，所有的理智崩塌，他明白，刚刚的话商佐听到了，他攥紧了拳，指甲陷进肉里，痛得他想哭。

“雪俞跟我讨论过我跟你的关系。他说，你才刚成年，被救之后又一直跟我住在一起，这么些年，会对我产生依恋很正常，你太小了，他一直说，让我先给你出去体验世界的机会。”

商佐说完停了下来，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往常他是不太在意这些属于人类的观念的。

年幼的羽蛇是不会依赖年长者的，成年就自然会离开，年长者只不过是年幼者成长路上的一块阶梯，迈过这个台阶双方都会过上互不干涉的生活。

但他跟游羽的关系不是这样的，他好像没办法像其他年长者那样，把游羽当成一个随时会从他生活中迈步离开的人。

尤其是在几个月之前，他无意中撞见游羽的发情期之后，他就再也做不到了。

那天，游羽没发现他提前回了别墅，他按照游羽往常的习惯，以为游羽在睡觉，差点推门走进卧室。但在站在卧室前的那一秒，他听见了奇怪的声响，一下停住了推门的手，然后透过那一线门缝，他看见了潮湿又艳丽的Omega，游羽手里抓着他的衬衣，满面潮红。

他听说过Omega的发情期每月一次，但游羽总会很好的避开他，唯独这一次，被他撞破。

他悄无声息地走开了，没有让游羽发现，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但这个秘密一直在他脑海里回放、又回放，无数次——游羽潮红的脸浮现在他眼前，白皙的手指抓紧他的衬衣，关节绷紧至泛白，平日干净的声线变得沙哑，模糊叫着他的名字……

这些场景甚至也频繁出现在他的梦里，连商佐自己也不敢承认，他到底在幻想和期待什么。

而现实来得比梦境更直白，从那以后，他发现自己无法想象一个陌生的Alpha站在游羽身边的画面，也无法想象游羽跟其他Alpha亲密的样子，以至于他对每一个靠近游羽的人怀有敌意，他无法克制，满心的嫉妒让他失去控制，他想要游羽一直留在他身边，想要游羽只属于他一个人。

可他是一条羽蛇，而非人类Alpha，他无法标记游羽，他会让游羽终生被发情期所困，而未来的某一天，游羽或许也会因为信息素的绝对吸引而离开他，去到某个Alpha身边。游羽是无法跟他在一起的，很可能也不愿意，因为不在意人类社会规则的人是他，而不是游羽，所以他只好频繁地出任务，避开游羽。

但游羽的生日他不会忘记，他提前准备了礼物，犹豫了很久要不要送出去。他不是那种不尝试就选择放弃的人，所以斟酌许久之后，他决定还是将自己的礼物送出去，只是没想到，赶回来给游羽过生日，却意外听到游羽跟裘然的对话，对话的内容让商佐又想起了雪俞说的那些话。

雪俞对此很敏感，一早就找他谈过，建议他让游羽单独出去住一段时间，避免游羽对他产生过度的依赖，又误会那种依赖，但他一直不太愿意，到了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开始担心，会不会游羽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种过度的依赖，所以想要搬出去，冷静一下。

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一时觉得自己的礼物也有些可笑。

“哥……你要抛弃我吗？”黑暗中传来游羽的哭声，冰冷又悲伤，“你不要我了吗？”

商佐一愣，感觉到掌心的湿意，他把游羽翻过来，终于看见对方的满脸泪光，他吓了一跳，把游羽抱进怀里，“对不起，我没有要抛弃你，只是……对不起。”

商佐看着怀里哭泣的人，心里一阵又一阵的钝痛袭来。

最开始，他确实真的只把游羽当成弟弟，无微不至地照顾，小心翼翼地呵护，他对游羽的耐心永远超过其他人。

可那天之后，这份感情就开始变质，像是墨水滴入海绵，再也洗不干净，也像那件被游羽使用过的衬衣。

那件衬衣后面被游羽洗干净，挂回了衣柜，但又被商佐从衣柜里翻出来。

他虽然闻不到Omega信息素的味道，但他的犁鼻器能闻到游羽身上一种很淡的体香，是芬芳的，难以描述的，那件衣服虽然洗过，但依然带着那样的味道，藏在他衣柜里时，分外引人注意。

他闻过上面淡淡的芬芳，总觉得爱不释手，他把那件衬衣藏在他训练室的壁柜里，每天结束训练之后，他会去看一眼。

时间久了，上面的味道也会淡，他又带回家，跟游羽的衣服放在一起洗一遍，又重新染上游羽的味道，又或者，偶尔，他的衣柜里会出现别的，带着游羽气息的东西，他默认了，也允许了，也放任自己渴望。

“别哭了，”商佐抱着游羽，一下下拍着他的背，“没有要抛弃你，只是如果你想要更多的空间，我会尊重你，如果你遇到……合适的Alpha也可……”商佐说道一半就停了下来，没再继续。

不只是他自己说不下去，还有游羽死命抓在他手臂的上的手，抓得他很疼，让他无法继续，那种疼痛超过了被子弹击中的瞬间，他连呼吸都快要停止。

收藏室的展台依然亮着微光，但没有人去看展台中央璀璨的宝石对戒，它耀眼的光反倒像孤独的冰雪，难以消融。

游羽踮起脚，抱着商佐，把额头抵在在他肩上，他强忍着泪，“哥，你是不是听见了裘然刚刚说的话？”

商佐轻轻应了一声。

游羽闭上眼，眼泪簌簌直流，像无声的暗河，他咬了下唇，“可不可以……当做没听见？”他哽咽着，“我可以……不喜欢你，你别撵我走，好不好？”他小声恳求。

商佐愣了一瞬，心底千回百转，滑过一丝难以置信，他的重点一直在游羽想要搬出去这点，他不是没听懂裘然的调侃，但他以为那仅仅是调侃。而游羽似乎以为，自己是因为听见他喜欢自己，才想要他搬出去？

哑然无声许久之后，“不是这样的，阿羽。”商佐回过劲，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他叹了一声，好似有些遗憾，“倒像是你给我表白被拒绝了一样。”

游羽听完更加伤心，委屈到了头，他甚至没机会给商佐仔细说过自己的心思，就这样暴露了。他的眼泪流得止不住，但商佐一点点给他擦掉。

“我错了，阿羽。”游羽听见商佐说，“不是你以为的这个意思。”商佐的话说得很清楚，但他哭得脑海昏蒙，无法理解，抬头看着商佐，面露疑惑。

商佐脸上滑过一闪而过的无奈，他将游羽转了面，让游羽看着眼前的礼物，看见映入眼帘的一切，游羽一下怔住，半天没说出话。

他看见了被红色玫瑰包裹的展台，玫瑰中央簇拥着暗红色的丝绒盒子已经打开，里面放着两枚对戒。

几分钟后，他不太确定地问：“这、这是……”

商佐重新伸手捂住了他的眼，“对不起，我不该提刚刚的话，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吧。”他贴在游羽耳边恳求。

游羽还愣着，但耳廓开始迅速发红，他磕磕绊绊，“你、你，怎么……”

“我就当你答应了。”商佐笑，“忘掉刚才我说的那些话。”

游羽又一次握紧了自己的手，他变得手足无措，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礼物会是对戒。商佐为什么会在他成年这天为他准备这些？红色的玫瑰和对戒，在人类的社会里，这两样物品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意义，就算商佐不在意这些，混迹人类社会多年，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意义。

游羽张口结舌，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商佐难道对他也怀有同样的感情？他之前莫名觉得商佐也不会同意他搬出去，其实是无形之中也感觉到了商佐的在意？只是他完全没多想？

“对不起，宝贝。”没等游羽在继续多想，商佐再次开了口，“或许我不应该说这些话，因为我并不适合你。可是我无法克制自己想要靠近你的欲望，思绪和梦里都是你的影子，我无法接受站在我身边的是其他人或者羽蛇，也无法接受其他人靠近你。”

“我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是从什么开始的，但是从我发现的时候，它就已经宛如汪洋，我从来不想放开你，因为我喜欢你，阿羽，我希望你能跟我在一起。”

“但我们的性别和物种都不相似，我确实不该说这样的话，不该提出这样的邀请，所以我给你选择的权利，在一起也可以，维持原样也可以，离开我也可以，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

“询问你要不要离开，不是撵你走，是因为我爱慕你，因为爱着你，无法将你困住，不忍心看你因为我痛苦，也不想你难过，我希望你是自由的，阿羽。”

“我希望成为你自由的基石，而不是伤害你的枷锁。”

游羽哭得喘不上气，眼角的泪痣湿润，他眼里的泪光将视线淹没，他拉下商佐的手，眼前的两枚戒指闪着光，但那些光芒全被泪光掩盖，“我、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喜欢你……我以为、你……”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商佐诚恳道歉，他拿起展柜之中的一枚戒指，怀着万千私心，戴到了游羽的无名指上。

游羽看着自己的无名指，被巨大的惊喜冲得晕头转向，不知道该说什么。

商佐笑着，格外温柔，“带上戒指也不代表什么，我永远不会困住你，你随时可以离开，但只要你不离开我，我绝不会离开你一步。”

游羽哭得抽抽噎噎，他拿起另一枚戒指，套到商佐同样的无名指上，“我、哪里都不去。”

他转身看向商佐，仔细端详商佐的眉眼，那双非人的双眼可怖，但也带着无穷的爱意，游羽的眼泪渐渐止住，无声的对视里，游羽渐渐再次确认，他们对彼此怀有同样的感情。

商佐在游羽的注视里缓慢勾起唇，低下头，轻轻吻了他湿润的眼。

暗室的灯光昏暗，四周是满室珠宝，正中的展柜上，展示着一对相拥的爱侣，黑暗将他们的身影交融，从始至终，不曾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