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佐入院之后的第六天，醒来的第七天，雪俞姗姗来迟，他的飞行器早上就落地了，但联盟临时有个线上会议，跟商佐的见面又延后到下午。

早上商佐去了疗养院的健身房，按道理说他醒来不过一周，身体的状态不能坚持他做太剧烈的运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昨天的治疗之后，商佐感觉自己的精神和身体状态好了许多，于是他去健身房做了些尝试。

简单的复健之后，他发现自己恢复得过于好，好像之前的重伤对他完全没了影响，甚至或许是因为最近异能更稳定的原因，他觉得自己的状态比之前还要好。

他像是莫名捡了个便宜，经过漫长的沉睡，脱胎换骨。可轻易能拿到的，往往是最贵。

吃过午饭，在海边呆了几个小时，看见有下雨的倾向，商佐又回到了房间。

今天海上的风浪很大，隔着公路也能听见浪潮翻涌着拍岸的声音，商佐走到阳台上，远望着海面，灰蒙蒙的天压着海面，透着风雨欲来的气息，浪涛黑沉，像是有什么东西翻涌着要从海底一跃而出，咸腥的海风自浪涛中刮到了阳台上，恍然中让人生出一种整个建筑都在摇晃的错觉。

商佐皱着眉，他似乎在海风中嗅到了一丝与众不同的味道，不同于刚刚他在海边闻到的那种咸湿厚重的气息，此刻的海风里似乎加杂着一点酸酸甜甜的气息，让人感觉说不上来的熟悉。

在他细细分辨这种气味的时候，他看见雪俞走进了疗养院的大门，院长接待了雪俞，两人一边走一边聊着，海风将他们的外套吹得飞舞，一行人不约而同压着衣襟往商佐住的这栋楼走来。

商佐看了一眼，倒回了房内，关上了阳台的门，隔绝了外界呼啸的风，去了客厅等雪俞。

几分钟后，雪俞走进商佐的房间，他的保镖都留在了楼下，一进门，他就把外套脱下挂在了衣架上，走到客厅的沙发旁坐下，自来熟地从茶几上拿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商佐坐在他对面，沉默看着他喝水。此刻，商佐身上好似压抑着无数混杂的情绪，层层叠叠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晦暗的阴影里。

雪俞被看得他毛骨悚然，问：“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商佐伸手将一只密封的试剂管放到桌上，“这到底是什么？”

他的话音落下的时候，屋外传来一声惊雷，雨随着雷鸣簌簌落下，疾风裹挟着大雨急促地砸在玻璃上，吵闹的雨声让说话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将雪俞和商佐之间的距离都拉远了。

桌上的试剂管是商佐去护士那里要来的，这是最后一只药剂的试剂管，里面的东西已经用掉了，只剩下这个蝮蛇医学研究中心专用的试剂管外壳。

雪俞看着桌面上的试剂管，表情有些微妙，“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我还以为你会问跟他有关的事情，你不想知道其他的事情吗？”

雪俞说着，将喝完的杯子放到桌上，准备再给自己倒一点水，商佐比他的动作快一步，他在雪俞伸手之前，先将水壶挪开了，雪俞抓了个空，看着他无奈笑起来，“连一口水也不给我喝吗？”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里若隐若现，像是底气不足。

“雪俞，你不觉得你的态度太微妙了。”商佐直接又果断，“昨天我问你这个药剂的时候你下意识回避了话题，今天也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商佐提高了自己的音量，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雪俞安静下来，看样子是在思索，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这些样本的来源自然是游羽，但这种答案他不觉得商佐能接受。

商佐看起来也不着急，他没有催促雪俞，自顾自说起来：“你给我的病历是不是也……修改了一些东西？我总感觉不太对劲。”

“我昏迷了将近6个月，我想不出什么样的伤能让我昏迷这么久，”商佐看着雪俞，“羽蛇有异于常人的恢复能力，我看了跟雪凡那一次，我在爆炸里多处骨折，脏器受损，也不过躺了一周，还是清醒着的。”

“而这次，我躺了6个月，”商佐微笑起来，“这6个月里羽蛇的恢复能力没有生效吗？6个月都修复不好的伤口，为什么我醒来了状态又恢复得这么快？”

“这说不通，雪俞。”商佐端起水壶为雪俞倒了一杯水，“你肯定瞒了我一些事情。”

哪怕在嘈嘈切切的大雨里，商佐的声音也清晰可闻，他的质问看起来依然那么的强硬和执拗，他早已得到了答案，此刻只想在雪俞身上得到更多的细节。

雪俞看着那杯水似乎也没心情喝了，他向来雷厉风行，此刻却犹豫不决，“如果他不想你知道，你装作不知道会不会好一点。”他直白地说。

商佐没有接雪俞的话，他从极片中调出自己的病历，翻到其中一页，“连夜改病历很累吧，你漏了这里。”他指着其中一处医嘱，“我每天这个时间点都会用一只营养剂，只有这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使用营养剂，但稍晚一点使用了一只‘特殊 样本血清Y’，可能是记录者多打了一个空格，导致你们替换的时候遗漏了。”

一道闪电从乌黑的云层中劈出，给乌云短暂地镶了金边，随后雷声隆隆而来。

雪俞在雷声里沉默，他的从政生涯里参加了无数次会议，进行过无数次坦白和辩论，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人难以抉择。

他看向商佐指着的那里，看出就是前几天商佐毒液外溢、体温上升那一天，因为毒液外溢，那天的治疗延后了，大约是这个原因，雪利调整病历的时候漏掉了这一处。

雪俞有些唏嘘地笑起来，他受人所托要瞒住商佐，可拦得住消息，却拦不住商佐的执念。明明刚刚醒来没几天，商佐却已经凭借着微不足道的细节，一点点抽丝剥茧，找出了全部信息。

但连雪俞自己对这个结果也不太意外。

骤然而来了雨小了一点，雨声噼啪不停，乌云依然没有散开的趋势，但空气里厚重的压抑感因为落雨散去了许多，甚至有着一丝奇妙的清新气味。

商佐在雪俞的沉默里被别的东西吸引了，一丝微弱的甜味透过窗户的缝隙，跟着雨的气息一起飘进了房间，这味道跟刚刚商佐在阳台上闻到的很相似，就像是在什么地方打翻了一车水果，远飘四里。

仔细嗅了片刻，商佐越发觉得奇怪，他抛下雪俞，走到了窗边，顶着雨推开了窗户。

丰沛潮湿的雨意带着芬芳的气息从洞开的窗户闯进了房间，细细的雨丝落在地板上，留下冰冷的水渍，空气中依然有种那种淡淡的芬芳气息。

商佐感觉这种气息来自一种他很熟悉的水果，但此刻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种无法回忆的感觉让他抓心挠肺，他再次回头看向雪俞。

“雪俞，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再怎么刻意拖延都没有意义，我迟早会知道的。”商佐执着地看着他，“坦白吧，不管是什么我都接受。”

雪俞看着背光站着的商佐，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商佐刚来联盟的场景，那时候的商佐也是执拗难驯，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百死不悔。这些年在联盟，他看起来似乎收敛了一点，但其实是因为联盟没有什么让他执着的人或事，直到他遇到了游羽。

想到这里，雪俞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像是放弃了一样，从自己的极片终端里调出了游羽的另一份没修改过的资料，重新给了商佐，“你们离开猫头鹰市的时候，你受了很重的伤，我个人认为你是死了。”

商佐听完没有露出惊讶，只是想起了自己顺着游羽的身份调查出的一系列事情，包括猫头鹰市去年年底的仓库爆炸新闻和池临世死亡的新闻，还有他俩语焉不详的异能。

他翻开了雪俞递给他的资料，从头开始看。

“他的异能很特殊，独一无二的治愈修复系异能，当时他……被迫留在了克罗默集团，但想办法流出了许多自己的血液样本，我们通过各种方法获取了那些流出来的血液样本。他的血液很特殊，里面有一种无法提取的能量可以对你的伤产生作用，样本Y就是用他的血液样本制作的。”

“样本的治疗效果很好，更早之前……他也一直在跟珊瑚蛇研究所那边合作。”雪俞说完就沉默看着商佐。

商佐一点点看着游羽的资料，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读得极为认真，等他看完游羽的个人经历，看到异能那一栏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雪俞什么也没说，安静坐在一边等商佐看。

读异能这一页时，商佐花去了比别的地方更长的时间，因为这个部分增补了许多次，也修改了许多次，加上了许多备注内容，甚至连池临世的烙印效果也加到了游羽的烙印旁边。

两个看起来相似的烙印，效果却截然相反。

再往后，是商佐的异能效果【衔尾】和游羽异能相关性的简述。

看到最后，商佐垂在身侧的手僵硬地握成拳，爆出狰狞的青筋，几分钟后，他在渐渐微弱的雨声里问：“所以，这半年的每一天，都是靠他的血液在延续我的生命？”声音有些颤抖。

见商佐有些崩溃的反应，雪俞有些感慨，他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多，我们能获取到的血液样本只是少数，抢不过来的就被其他人带走了，你的治疗是断断续续的，但从四月份左右开始，集团放松了对他的管制，他就开始固定送足量的样本过来了，然后才开始了每天固定治疗。”

“不过，后面我跟枂哥推测，被集团控制期间，他为了多流出点样本方便我们获取，应该是故意放任集团抽血了，所以失血量很大，期间生过一次病，那段时间你的治疗也停了，但你的身体状态一直维持在恒定的冬眠状态。”

“如你所见，这些应该都是因为他的异能，他在你身上留下了烙印，连接了你们两的生命状态，所以你活了下来。”雪俞徐徐讲述着，说道最后，他顿了一下，“只是你醒来之后，那个后背的烙印消失了。”

听见烙印两个字，商佐的表情越发压抑，他周身的沉默透出歇斯底里的绝望，此刻的他对什么都无能为力，像是被圈禁的野兽，只能在笼子里，隔着漫长的距离，从蛛丝马迹中寻找他跟游羽相处的痕迹，听别人诉说他们的过往，像个旁人似的观望，饮鸩止渴。

连对方为他的付出，他都只能在别人的遮掩中寻找真相，他无法克制地感觉到痛苦。

对方时时刻刻为他考虑，他却让一个他在意的人受伤、担心，他在漫长的昏睡中独留对方一个人。

“他不想你知道，因为你知道了肯定会难过，所以拜托了我瞒着你。”雪俞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个很固执的人，但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查出了一切。”

“你当时为什么一定要来这个疗养院？”雪俞问，他尝试转移话题，“裘然说你感觉到了一些东西。”

听见这个问题，商佐垂眸看向雪俞，屋外的雨雾似乎被压进了他的眼底一般，连他金色的那只眼瞳都显得黢黑，他有些自嘲地笑，“还有呢，雪俞，你没说完。”

他有些紧迫地逼问，“他的异能还可以代替某个人承受致命伤害，这个异能旁边写着‘已使用’，所以他是不是还受过一次伤？是我吗？”

雪俞一下被商佐问得哑口无言，“你……”

商佐挥手收起面前的病历投影，“他瞒不了我，好像我对于跟他有关的事情都异常敏感，哪怕不记得了也一样。”商佐说着，声音慢慢弱下去。

雪俞的视线一直落在商佐身上，此刻他发现商佐身上布满了颓然。商佐站在窗前，身后是逐渐放晴的天光，屋外的雨来了又去，但属于商佐的雨落下就没停过，甚至将他构建的坚韧外壳腐蚀得残破不堪，他背光就像是站在黑暗里。

雪俞发现自己从没见过这样的商佐。

“他或许还会——”

“雪俞，”商佐打断了雪俞的话，“他好像很不安，提前交代了许多安排，周全着所有事情，每个细枝末节的地方他都想到了。他害怕我痛苦，因为他也这样痛苦过，甚至比我更痛苦，所以才希望我什么也不记得。”

雪俞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商佐的这段话。那次撤离失败之后，游羽好像就不相信其他人了，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保证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错漏。

但这些事情，雪俞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商佐和游羽的痛苦。

就在两人沉默僵持的间隙里，屋外的雨完全停了，天光乍亮，随着云散吹来清凉的风，风里裹着丝丝缕缕的酸甜果味，这一次没有了雨水的干扰，那种水果的气息更加馥郁。

商佐闻着这样的气息，犁鼻器自觉地打开，习惯性地捕获那些气味分子，他下意识舔了下唇，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一下顿住，他侧头嗅了嗅，又回头问雪俞，“你闻到空气里的水果味道了吗？”

雪俞一愣，大约是没想到他突然换话题，“什么味道？”他仔细闻了闻，“我什么也没闻到。”

“像是树莓……？”商佐一下脱口而出，答案顺畅到令他自己都疑惑的程度，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脑海中各种各样的信息连成一线——池临世的烙印能让池临世感觉到烙印对象的大概方位，游羽的烙印部分遗传自池临世，但在效果上不一样，而他醒来后总能感觉在大海的某个方向有一个存在。

同时，游羽的信息素是树莓味的。

商佐恍然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早正逐渐放晴，一缕淡金色的阳光穿越浅灰色的云层落到了深蓝的海面上，在海面上现出深浅不一的倒影。

商佐定睛远望，逐渐皱起眉头，几秒之后，他转身冲上了阳台，他伏在栏杆边紧紧盯着那一抹阳光的归处。

那里一片明亮，波光的中心好似漂泊着一道雪色羽毛，尤为刺眼，风从那里吹来，芬芳的果香也从那里蔓延。

雪俞疑惑起身，跟着走去阳台，跨出门却只看见商佐翻阅栏杆的背影，“商佐！”

他惊得冲上去，赶到栏杆边时，商佐已经从栏杆上跳了下去，这里是十楼，雪俞吓出一身冷汗，着急地往下看，只见一双漆黑硕大的羽翼在空中展开，有力地扇动着，朝着阳光和海洋的方向翱翔而去。

那黑色的羽毛在明亮的天色下反射出淡色的炫光，是从未有过的绚丽。

-正文完-

正文停在这里，后面还有长长甜甜的番外，写了十来章啦，就接着正文剧情，反正不要钱，大家继续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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