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安静的时间太久，陈秘书小心翼翼打量着游羽，却发现自己看不懂游羽的神情。

他面上带着一缕微妙的笑，似乎是柔和的，但总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好像他身前天然存在着一道鸿沟，任何人无法靠近，所以游羽没说话，陈秘书也不敢主动出声。

直到听见游羽那声低喃，陈秘书打量游羽的神色后，才主动介绍道：“这个人叫卡洛，他一直跟在费董身边，但只在幕后工作，之前我也没见过他。但听说这些年他为费董出了不少力，池总……死后，他走到了台前，接任了池总的位置，现在是集团的执行官之一，管理着武/装部。”

游羽的手指缓慢滑动着眼前的档案。

档案里的人他见过。

如果不是今天看见这张照片，他都快要忘记曾经他联系过一个狙击手，谋划过一次跟池临世有关的暗杀。他没想到，连这个杀手也是费杉安排到他身边的。

可能从很早开始，他人生的每一步就都埋一下了一片名为“费杉”的阴影，而他一无所知，莽撞前进，走进了费杉处心积虑设下的圈套，而费杉将他逼入绝境，只是为了让他越级，以便更好获取他的异能效果。

这段时间里，游羽时常感觉自己并不是以一名人类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大约只是一个会生产血液的机器，他的骨髓作为机器重要的部件源源不断为集团产生养料，心脏的跳动也不过是机器必要的供电活动。

集团不需要他的任何想法和话语，只要在费杉下发命令的时候，他可以精准执行就好。他的配合是所有人喜闻乐见的，至于他那些想要反抗的念头，更像是哑巴在张口说话，没有声音，也没人关心。

比起人，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微小的病毒，混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唯一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的瞬间，只有想起商佐的时候，回忆的分分秒秒，让他痛彻心扉，思念到难以呼吸，但同时这些痛苦的思念又剥开了他冰冷的血肉，给与他温度和光明，将他一遍遍重组，让他始终记得他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游羽将档案全部看完之后，目光停在卡洛最新的任职那一栏，他思忖片刻，打开了自己的极片，调出了费杉给他的订婚宴名单，仔细检查之后，他看见了卡洛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放松地吐出一口气，抬眼看向陈秘书：“你抽空安排你姐姐过来见我，别让人发现了。”

陈秘书微微点头，身侧紧握的手松开，“好的，谢谢您……游先生，”他试探着看向游羽，“还有一份文件，是费董给的。”他点了下自己的极片，给游羽投送了一份文件。

游羽的极片微颤，他敲了下极片，文件在他眼前展开，是一份订婚宴流程表。他从头到位仔细看了一遍，最后目光停留在订婚宴的日期上，缓慢笑起来，“这么快。”

陈秘书察言观色，“您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不用了，就按这个来。”游羽说着，抽了张湿纸仔细擦干净手，扔在面前的桌面上，他的指尖朝陈秘书之前带来的餐盒的方向点了下，“把牛肉给我。”

陈秘书会意地把游羽面前的餐盘收走，从餐盒里拿出一份牛肉条放在游羽面前，然后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陈秘书刚走，羽蛇就从游羽的衣领中探出头，他注意力却没在肉上，反而是警惕盯着陈秘书离开的方向，鲜红的蛇信一下下探着空气。

游羽摸了摸羽蛇的头顶的鳞片，将羽蛇团了团拢在手里，他看着羽蛇时神色温柔，像是注意不到身边的其他事情。

他用擦干净的手拿着牛肉条，在羽蛇面前晃了晃，勾引着羽蛇去吃，羽蛇回过神，熟练地弹射出去，绞住牛肉条吞咽。

游羽用手支着头，端详了许久羽蛇进食的过程，他偶尔用另一只手逗一逗羽蛇，脸上露出点柔和的笑意，但那笑转瞬即逝，淡得像一阵风，很快被克制取代。

餐厅里依然那么安静，灯光冰冷得像是凝固的蜡封，让画面静止。游羽的脸上落着背光的阴影，透出生冷的白艳，眼角的泪痣宛如锐利的针尖，要将一切都刺穿。

等羽蛇慢吞吞把一整盘牛肉都吃完，身上也沾了点血水，他灵活爬动着钻进湿纸巾里打了几个滚，把身上的血水擦干净，才爬了出来，极为依恋地爬上游羽的手，把自己变细变小，缠在游羽的手腕上，藏在衬衣的袖口里若隐若现。

看见羽蛇这样的动作，游羽愣了一下，他的手腕空悬许久，而这么久以来，羽蛇也是第一次这么自然而然地缠在他的手腕上。

“佐哥？”游羽无意识地低喃着，晃了晃手腕，叫出了让他无比怀念的称呼。

手腕上的羽蛇动了动，从游羽手腕的袖口里探出头，好似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又贴了回去，游羽慢慢瞪大了眼，有些控制不住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眶微红。

身后传来门开合的声音，游羽极快地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松开了捂着自己的手。陈秘书的脚步声恰到好处地停在他身后不远处。

“游先生，费董刚刚突然来电，说订婚宴前这段时间，您可以在市区里散散心。”陈秘书说，“只要记得定时抽血就行。”

游羽抓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好。”

虽然有了费衫的首肯，但游羽后面几天还是跟之前一样安静呆在家里，只是增加了每天去健身房训练的日程。陈秘书按照费衫的要求，同时也是在游羽的许可下，事无巨细地向费衫汇报游羽的每一个行动。

陈秘书也意外发现，游羽似乎不像看起来那样不爱运动，至少他在训练的时候看起来是专业且熟练的，完全不像是新手。他显然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训练方案也很有针对性，甚至会一些很简单的搏击。

在他因病消瘦的身体上，甚至能看出一些之前的训练痕迹。

在训练的时候，游羽样子看起来跟平常也不太一样，像是换了一个人。陈秘书对这些细节不明就里，也不敢多问，只当什么都没发现。

*

订婚宴当天，游羽醒得及早，他五点起床站在落地窗边，看了一会儿远处湖泊上的朝阳。平和寡淡的湖面被朝阳映出一片压抑安静的血色，偶尔滑过的水鸟像是一匕利刃，将湖面切得四分五裂。

七点的时候，游羽下了楼，陈秘书已经照常准备好了早餐。看见游羽下来，他自觉远离餐厅，游羽却叫住了他。

“你姐姐怎么样了？”游羽在餐桌边坐下。

陈秘书停下脚步，回身正对着游羽，“好多了，谢谢您。”

之前那几天里，陈秘书悄悄带他姐姐陈蜜过来见了游羽一次，没有抽血那种繁琐的步骤，游羽很简单地将手摁在陈蜜的手腕上，过了一会儿，陈蜜的面色就好了很多，只是陈秘书莫名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好像在某个瞬间，游羽的身形淡了一下，但又很快恢复。

而自那天见过游羽之后，陈蜜的状态就好了起来，身体情况不再像之前那样日薄西山，甚至隐隐有了些出现异能的趋势。

陈秘书对此自然是感念的，对游羽的态度都恭敬了许多。

游羽慢慢吃着早餐，末了又说：“下一次治疗要等订婚宴的事情处理完，这段时间可以让她多出去走走，有利于恢复。”

因为害怕消息泄露，那天治疗之后，陈秘书就再也没让陈蜜出过门，此刻听见游羽的要求，他反倒有些不解，但依然无条件地答应：“好，我会让她多出去走走的。”说完他抬头看向游羽，“今天需要帮您做点什么吗？”

他能感觉得到游羽似乎很厌恶费文，在订婚这件事上是被动接受，但除了上次帮忙寻找卡洛信息那次，游羽再没安排他做其他事情，这反倒让陈秘书有些不安，他害怕自己对游羽失去了作用。

察觉到这种微妙的不安，游羽放下手中的银叉，笑了笑，“今天正好有件事。”

陈秘书抬起头，颇有些紧张地看着游羽，像个初入职场的新手。

“我要出去一趟。”游羽站起身，看向陈秘书，“订婚宴开始之前，这件事不能被费杉知道。”

陈秘书微愣，“我可以带您出去，跟您一起。”

游羽见他怔愣的样子，反应过来陈秘书以为他要逃走，不由得笑起来，“放心，造型师过来前我就回来。”

陈秘书没来由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感觉如果游羽真的想逃婚，或许没人能拦住他。

*

七点的时候，陈秘书开着车离开了别墅。

为了不引起费杉的注意，陈秘书没说是带游羽出去，跟门口的保镖登记的理由是外出购物。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费杉没限制游羽的自由，保镖也没怎么检查陈秘书的车，草草透过车窗看了一眼后座是空着的，就放走了陈秘书。

游羽躲在后座的视线死角上，等车出了别墅区，他才起身，理了下自己有些皱的外套，陈秘书安静开着车，大约半个小时就到了目的地。

目的地看起来是一片荒凉的废墟，但陈秘书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半年前爆炸发生的地方，他神色有些难辨，一言不发，将车停稳，透过后视镜看游羽，正对上游羽的眼睛，那双紫色的眼睛镇定又澄澈，透着干净的晨光。

游羽透过后视镜，看着陈秘书，勾了下唇，“在这里等我。”

“好。”陈秘书温驯地垂首。

春日惠风和畅，也是草长莺飞的时节，爆炸的余烬成了养料，废墟狭窄的裂缝和碎石间已经长出了新生的草叶，这里看起来跟别的废墟没什么不一样，谁也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但这里埋葬了游羽的过往。

他一步步走进了仓库的断壁残垣里。

在这寂静的一瞬，阳光照了进来，曾经商佐躺过的地方被照亮，本来是温和的，但游羽却觉得刺目，因为他无法克制地想起了商佐曾经躺在那里的样子，源源不绝的恨意从心底蔓延而起，让他觉得冷。

游羽将自己的目光从那片枯朽之地挪开，目光扫过废墟里站着的一些石化的人形。这些是被商佐转化成毒液的人，因为这种转化不可逆，所以商佐的死亡也没有改变这些人已经死亡的事实。

石像立在这里经历风吹雨打，毫无破损的趋势，有些石像的掌心和肩窝里落着鸟类的枯骨，灰白的鸟羽散了一地，大约是路过的鸟停留在了石像上，被毒素浸染，再没能起飞。

羽蛇从游羽的领口探出头，对着地上的羽毛发出“嘶”声，双翼“砰”地张开，扫了游羽一脸。

游羽被扫了脸反倒笑起来，颇为耐心地拢了拢羽蛇的翅膀，安抚着用指背抚摸羽蛇的颚部，另一只手往前指了指，“去看看吧，这些石像能不能用。”

他这么说着，羽蛇像是听懂了一般，探出了更多的身体，支棱着的翅膀向前展开，从游羽脸颊边扑腾着飞了出去。他落在最近的一个石像身上，回头看着游羽，金色的蛇瞳中似乎带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人类才会出现的那种。

微风吹动着游羽颊侧的长发，他微微笑起来，“你好像又变了。”

半个小时后，游羽回到了车上，陈秘书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启动了车，再次往别墅驶去。游羽靠在椅背上望着车窗外，陈秘书小心翼翼透过后视镜看他，他总感觉游羽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

下午两点，德莱格尔酒店。

游羽洗了澡，披着浴袍，安静站在房间的落地窗边，俯瞰楼下的人群。

此刻整栋酒店都被清空了，所有房间全都留给了远道而来的贵宾，不止有克罗默各个分公司的高层，也包括一些在草鸮行政区任职的联盟官员。

虽然是订婚宴，却被费衫安排得有几分婚礼的架势。

订婚宴的场地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布置，在费杉的监督下调整了很多次地方，不只是会场的装修，更多的是酒店的安防。武/装部的人来了泰半，从酒店外的岗亭开始站岗，十步一人的核验，人手一个异能抑制环，确保没有人可以在婚礼上闹事。

典礼从中午就开始预热，费杉安排了餐点和游园会，按照常理，新人应该出席游园会，跟自己的朋友们聊聊天，活络一下气氛。但游羽在这里没有朋友，身体也虚弱，所以他没参加游园会，费文一力承担了所有社交任务。

游羽一直在窗边看到游园会散场，等到人群慢慢走进会场，他回头看了眼床上的礼裙和礼服。

费杉给他准备了两套衣服，一套白色的礼裙和一套白色的西装礼服，从各方面考虑到了他的需求。如果不是房间里和房间外的走廊上全是保镖，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费杉极其尊重游羽。

游羽的目光落在那套西装上。

说真的我有点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