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商枂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

游羽端着一杯水进房间，看见床上的人醒来，走路的动作一顿，又接着缓慢走到床边，他的耳廓看起来红了一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他把水放在床头柜上，眨着眼睛看商枂，“……您感觉还好吗？”

商枂一时不知道自己好还是不好，大概是中毒的后遗症，感觉人有点木，但看游羽有几分愧疚的表情，他还是说：“没什么不舒服。”

罪魁祸首此刻正扭曲地挂在游羽肩上，毫无愧疚之意，中上部分的翅膀依然大喇喇展开，放松地盖在游羽肩上，像是给他搭了个披肩，蛇头插在睡衣胸前的口袋里，像只无头蛇。此刻大概是听见商枂说话，蛇头猛地抽出来，绷紧了曲线蠢蠢欲动，像只好斗的公鸡。

游羽一把摁住又要飞出去的羽蛇，连忙道歉，“不好意思，它平时不这样，不知道今天怎么了。”

商枂摇了摇头示意没事，对羽蛇的占有欲表示理解，他坐起身，上下打量游羽，末了看了眼在游羽手下挣扎扭动的羽蛇，“是他？”

羽蛇发现对方在看自己，在游羽的手里扭动得更加剧烈，金色的瞳孔透过指缝瞪着商枂，游羽差点捂不住，只好一把握住它蛇头下、翅膀上的位置，防止它又冲出去。

被卡住了命运的后脖颈，羽蛇终于放弃挣扎，恹恹地软下来，一圈圈盘在游羽手臂上。

游羽被商枂问得沉默了几秒，他顺着商枂的目光，低头看手中的羽蛇，“可能是。”

毒液形成的羽蛇或许不能完全代表商佐，但跟商佐肯定有着莫大的关系。

它虽然听不懂游羽说话，但又天然地喜欢挨着他，本能地想要保护他，它拥有跟商佐一样的行为，鳞片也跟商佐羽蛇形态的鳞片一模一样，羽蛇的鳞片和羽毛从来都是都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刻的。

特别是从最近不太听话开始，到刚才意外展开的一对翅膀，羽蛇看起来已经不单单是毒性标记的汇集物了。游羽记得商佐说过，他能感觉到毒液接触的东西，毒液像是他意识的一部分。

“是他的一部分。”游羽又补充道，这次的语气比上次更确定一点。

“闻起来确实是属于他的气息。”商枂笑了笑，收回了打量羽蛇的目光，重新看向游羽，“我是商佐的父亲，商枂。”

“您好。”游羽将桌上的水递给商枂，收回的手搭在膝盖上忐忑地敲着，“佐哥给我提起过您。”

商枂确实感觉口渴，接过水，喝了一口。见他喝了水，游羽稍稍松一口气，趁着这个间隙，悄悄从侧面打量商枂金色的眼睛，跟商佐的一模一样，璀璨得像两枚金钻。五官也是，他刚刚趁商枂昏迷时打量过，某些角度和轮廓里都能看出商佐的影子。

商佐也说自己更像雌性的父亲一点。

在商枂喝完水前，游羽收回了目光，低着头，商枂将喝空的水杯放在一边，漫不经心问他：“像吗？”

游羽听见询问，明白自己偷看被当场抓包，脸颊变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商枂似笑非笑盯着他，他只好硬着头皮答：“像。”

商枂的表情柔和下来，“他小时候他们也说他更像我一点。”

游羽默然点头，感觉到商枂没有敌意，但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

商枂的样子看着很年轻，像是三十岁出头，但羽蛇的寿命漫长，跟长寿人种一样，百岁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不过商枂的年纪比雪俞还要大，所以样貌也更年长一些。

在游羽眼里他是一位看着年轻的长辈，对游羽来说，长辈代表着池临世那样的人，这样的人在他面前时，总对他有所要求和约束。

但商佐说过，商枂不是这样的人。游羽自然相信商佐说的每一句话，可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跟商枂相处。

商枂淡笑着看他，“别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说着，他掀了被子走下床，游羽的视线跟着他的步伐挪动，看着他走到沙发边坐下，“这段时间我来过这里好几次了。”商枂回过头看游羽。

游羽有些意外，“您来很久了吗？”他回忆片刻，“上次在面馆里，也是您吗？”他记得那天在面馆里那人一直在打量他，离开时他也闻到了那人身上淡淡的柑橘味。

商枂点了下头，“是我，想见你实在太难了，终于等到这么一个机会。过来坐吧，小朋友，这可是你家，你怎么这么拘束。”他笑意盈盈看着游羽。

游羽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跟商枂隔了老远，好像不太礼貌，他起身走到商枂对面坐下。这时候游羽手里的羽蛇已经安分了许多，它径自爬上游羽的肩膀，翅膀一边搭在游羽背后，一边搭在胸前。

这次它把尾巴塞进了游羽的胸袋里，但因为尾巴太长，把胸袋挤得形状扭曲，剩下大半拧巴地卷在外面，它的头则从游羽脖子另一边绕出来，贴着游羽的颈动脉，警惕地瞅着商枂。

商枂看着小小的羽蛇过分依恋的样子笑起来，“你们在这里建立了一个温馨的家，到处都是你们的生活痕迹，看得出来你们感情很好。”

听见这话，游羽的表情反而僵住了，他脸色灰白，双手搭在沙发上，不自觉地扣紧，“佐哥对我很好，但……”他咬了下唇，叹了口气，“对不起，如果不是遇见我，他……不会这样。”他说得磕磕绊绊。

商枂往后靠在沙发背上，双腿交叠起来，他侧目看游羽，“你觉得他是这样想的吗？”

这话问得游羽瞬间红了眼眶，他很深地垂下头，视线盯着茶几桌角的角落，那里有着浓重的阴影，他深吸了几口气，又沉又重地压抑着自己磅礴翻涌的情绪。

商佐不会这样想。

但正因为商佐不会这样想，他更加无法克制自己会这样想。他曾经害怕、恐惧、担心自己会将商佐拉进深渊，他试探着迈出了一步，靠近了商佐，也努力周全一切计划，但最后的结果也还是那么糟糕。

他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你觉得他会吗？”见他不答，商枂紧接着又问了一遍。

追问之下，游羽不安地收着蹆，目光落在茶几上，声音很低地回答：“他不会。”

“嗯。”商枂点了下头，“他不会，我也不会，”他稍稍坐正一点，神情温和，“所以，可以告诉我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游羽猝然一惊，他抬起头对上商枂点目光，又不自然地避开，看向不远处的地毯。他知道会有这么一问，这段时间的新闻铺天盖地，谩骂和嘲笑，不解和讽刺，遥远的联盟肯定早就猜到了自己可能要跟费文联姻，眼前的人也一样。

会对他产生怀疑是理所当然的。

商枂看着游羽的反应，防备又恐惧，害怕又疏离，这反应他让他有些熟悉。

他曾经在实验室里见过，那些被长久虐待的兽人，在听见鞭声时就会出现这样的表现，哪怕鞭声遥远不可及，只是一道录音，也会引起惊惧防备的反应。

察觉游羽可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这次商枂没有追问或是解释，因为他发现游羽是个极其敏感的人，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说：“阿佐没有死，但也不算活着，他的生命被定格在死亡那一刻，雪俞说可能是你的异能导致的，你们之间依然有某种联系。”

这个话题的转移有些突兀，但话题的内容让游羽感兴趣，他像是闻到饵料味道的小鱼，浮出水面，抬起头，眼眶和鼻尖都泛红，看向商枂渴求更多的信息。

商枂见他的神情像只好骗的幼兽，笑了下继续说：“你的样本和血液对他身体的修复起到了一定作用，他比你离开的时候完整了不少，雪俞一直没有放弃，一直在想办法。”

游羽松了一口气，庆幸万分，“你们果然拿到血了。”

商枂稍一皱眉，揣测道：“你该不会是故意放任集团多抽你的血吧？以便让更多的血液样本流出，方便联盟收集，听说你的身体消耗得非常厉害？”

游羽没有立刻回答，他低下头，摸了下反复蹭他的羽蛇，避重就轻地答：“现在已经没事了。”

商枂打量他瘦削的身形，猜到了答案，也就不再追问，他伸手进自己的衣袋里，拿出一管自带储存系统的血液样本放在桌上，游羽的目光停留在样本上，有些不解，“这是……？”

“这是雪俞给你的，”商枂解释道，“一点属于他的血液样本，他了解了之前的事情，猜测你应该可以用某种方式融合这管样本，使用他的能力。”

游羽惊得没敢去接。雪俞的异能是Ⅴ级防御系异能，现在Ⅴ级异能的人寥寥无几，这样简简单单就送给他，游羽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别担心，”商枂继续说，“他也需要你给他一点你的血液样本，在你可以解开颈环之后。”说着，商枂拿出了另一个空着的样本储存试管，放在刚才的血液样本旁边，这一个还自带着采血器。

听商枂这么说，游羽反倒松了一口气。雪俞想知道他的Ⅴ级异能是什么，这倒是很正常。他将两支试管拿到了自己面前，端详着那支装着血液的试管。

商枂看他的表情和动作，笑起来，“你好像更能接受别人对你别有所图，这让你感觉放心。”

游羽诧异地抬头，仔细一想发现似乎确实是，他难得笑了起来，有些腼腆。

商枂把交叠的双腿放正，身体前倾，手臂放在腿上支着，他以一个稍低一点的姿势看着游羽，再次开口道：“但我们还是要聊一点，对你没有要求的事。”

游羽不太理解这句话，抬眼看着商枂。

商枂见他表情和顺，没出现什么应激反应，继续说：“刚才的问题我问得不太对，让你产生了一点歧义，我的意思是，你正在做的这些事情里，有没有什么我可以提供帮忙的部分？你的计划是什么？”

游羽一下陷入了沉默，手搭在膝盖上半天没动，半晌，他抬起头，紫色的眼睛落到商枂身上，有一丝真诚的不解，“您怎么肯定我不是背叛了他呢？”

商枂再次放松地躺回了沙发背上，他笑了笑，“我只是想起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样子，你的痛苦是真实的，你很爱他，小朋友。”

第二次被商枂称呼为“小朋友”，游羽茫然中产生了一种自己的年纪只有个位数的错觉，他像是终于放松下来，表情都柔和了许多，身体也不那么紧绷，“谢谢您。”他小声说。

然后，他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说：“我可能现在就需要一点帮助。”

商枂对于他突然的主动有些意外，“你说。”他平静地等待。

游羽短暂地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几分钟后他从衣帽间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冷藏箱。冷藏箱被放在桌面，游羽摁开卡扣，里面躺着一直冰蓝色的疫苗。

“这是联盟最初给我的那一支病毒越级疫苗。”游羽解释道，“我当时把这支疫苗藏在了别墅的暗格里，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商枂不太确定，“你现在要用吗？”

游羽点了下头，缓慢回忆道：“走的那天我的异能越级了，当时我没想太多，忙着撤离，又发生了很多事。后面在研究院醒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天我用过病毒越级疫苗，按道理已经是Ⅴ级了，为什么还能越级？这不太合理，但又的确发生了。而且现在异能抑制环把我的异能控制在Ⅳ级，也说明我本来的等级已经高于Ⅳ级。”

“越级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有什么东西在吸引我靠近它，而我也渴望融入什么东西里，我认为那才是我出现解体的源头，我猜测吸引我的源头可能是那颗彗星，我需要一些办法来确认。”

“那你想怎么做？”商枂问他。

“很简单。”游羽的手搭上他脖颈上的异能抑制环，他摸到颈环卡扣的位置，轻轻摁了一下，“嗒”一声，抑制环松开了，它迅速折叠，落进了游羽掌心。

两人安静对视了几秒，商枂张着口，又停了几秒才说：“我以为用的是阿佐的生物密码。”

游羽惨淡笑了一下，“我后来才发现他提前预设了密码，用的是我的指纹，我的基因样本，还有我的生日，如果我当时能反应过来就好了。”

这是一个他自己就能解开的枷锁。

商枂语塞了片刻才说：“但……如果你耗尽生命去救他，他可能不会听你的话活下去，他是个很固执的人。而且你留他一个，他可没有你这样的异能，可以把你从死亡中带回来。”

商枂的话说得直白又赤裸，但游羽听了却有几分释然，他唏嘘着叹了口气，“您说得对，现在这样是最好的。”

商佐睡着了，不用经历分别的痛苦，也不用面对现在这样糟糕的局面。这一次换他来安排和处理好一切事情，他希望商佐醒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他可以自由地站在商佐面前。

游羽从冷藏箱里拿出疫苗，“根据之前的情况，我总结出了一点规律，不使用异能的时候，我不会立刻解体，只有在接触到血液并且触发了【融合】异能的时候，我才会解体。解体可以被一些刺激因素打断，颈环或者是受到伤害和刺激，具体还不太确定。”

“我现在就注射疫苗，之后尝试【融合】雪统领的血液样本，我会努力去感受那个彗星的存在，同时寻找一些能打断解体的方式，我希望您能在最后的一刻将我留下来，以防我来不及带上颈环。在了解解体的真正意义前，我暂时还不想解体。”他的眼神里慢慢染上一丝坚定。

商枂坐正了身体，“可以，我会看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