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安明无率领一个百人队到达京城。

回来途中，他们曾经遭遇三次刺杀，但没有受伤。他们一行人被已经设置好的陷阱绊住手脚，等到他们重整行装准备再度出发的时候，就会有一群黑衣人对他们放箭。

箭矢密集若林，连绵不断地从他们身体间的所有缝隙之中穿梭而过，却不伤任何一人，只是将他们包围，偶尔割断他们一簇发丝，更过分的却是没有。

像是戏弄。

起初他们还戒备地反击，并且在那些人离开以后，有追踪的打算。可到了后来，安明无察觉对方只有羞辱意味，没有伤害之意，便对众人下令：“不准反击。我们距离京城越来越近了，大家都快要见到家人，不要为了一时之气丧命。”

但仍旧是有人忿忿不平——被人如此玩弄，实在是无法平心静气地接受。

余季同对安明无低声耳语几句。

于是他们第三次遭遇陷阱时，安明无直接让众人坐下，就地娱乐起来，笑声歌声不停。

即便后面箭雨倾下之际，他们也没有停下，反而愈加大声，完全将那些人无视。

或许这行为在那些人看来，像是脑子不好，但他们的确因此不再那么愤怒。

回到京城以后第一次上朝，安明无将宁国的降书呈上，又汇报了这场战役的过程，最后同昭仁帝表明，自己有意返回天堑关继续守边。

昭仁帝怎么可能再次放他走，当即便道：“你在外守边，你父王总是惦念，还是留在京城好好尽孝吧。”

可如今安明无是立了功回来的，剥夺他职位只让他做一个闲散人员不太可行。昭仁帝有些苦恼，脑子一转，决计把这问题抛给安明无自己，顺便凭此来观其心思，看他是否有不轨之心。

谁料这时安明无道：“臣回京的路上，曾遭遇三次刺杀。”

昭仁帝眉心轻蹙，目光偏了一瞬，放到了顾十安身上。

“那人不知何故，并不想要伤我们，只是阻止了我们回京的路。”安明无纳闷地道：“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朕会派人彻查这件事。”昭仁帝收回目光，看向安明无，又问：“你此次带功回京，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安明无忽然跪下，“请陛下兑现诺言，为我和赵小姐择定婚期。”

“只要这个？”昭仁帝问道：“你功绩重大，只要这个，岂不是太过不值当？”

“于臣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安明无认真道：“还请陛下为我二人择定婚期。”

昭仁帝轻笑一声，调侃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就将这事交给了礼部，让他们挑选几个好日子呈上来。

只是，尽管安明无自己说了想要这个赏赐，他以后在朝中的位置却还是不能够就此含混过去。

昭仁帝问安明无想要什么官位。

安明无回答：“全凭陛下做主。”

下朝以后，昭仁帝召了顾十安过去。

顾十安知道是为什么，一见到昭仁帝便跪了下来，被昭仁帝当头砸下一道又一道的折子。

“朕对你说的什么？！”昭仁帝怒道：“谁让你对他动手的？！”

顾十安沉默忍受他的怒气，待他发泄过后回答：“臣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可陛下今日看到了，他安明无回来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求您为他和赵千凝赐婚……您知道的，臣看不得他这么得意，您也知道，臣心仪赵千凝已久……这般情况下，您让臣如何才能忍气吞声？”

昭仁帝：“那你也不能如此胆大妄为！”

顾十安以头伏地，“臣没有不听陛下的话，没有想要他的性命。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臣只是气不过。”

“臣只是想和心爱之人携手白头，再有一双儿女，有什么不对吗？可是只要有他安明无在，赵千凝就不会多看我一眼，我能怎么做？”他抬起头，眼睛不知何时竟然红了，情真意切地说：“从前还有陛下宠爱臣，愿意为臣做主，可现在安明无得胜归来，即便陛下心中依然偏向臣，也做不到不顾他的意愿只为了臣能如愿吧？臣只是想趁着他尚未回到京城，发泄一下心里的郁气。”

昭仁帝一怔。

或许是因为顾十安那句“心爱之人”，也或许是因为他口中提及的“一双儿女”，他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和谢听兰，竟然意外地有了一些感同身受。

“你就不能换个人喜欢吗？”他声音平和下来，对顾十安道。

“人这一生能碰到一个心仪之人实属不易，哪能那么容易就换一个人喜欢？”顾十安苦笑一声，“陛下不也是只爱皇后娘娘一个吗？”

昭仁帝爱听这话，但还是对顾十安的事情无可奈何——毕竟安明无带回来的是实打实的功绩，答应赐婚也是他很早之前就同意的，不能够轻易含混过去。

他只得道：“朕会让他们的婚期靠后，你若想做什么，可以在这段时间内去做。但你得知道，安明无不能和姓董的那家人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顾十安心中一沉，“陛下……方才说什么？”

“在我面前就不必假装了。”昭仁帝说：“你刚在我身边不久，就给我进供了不少新奇物件。现在想想，你那时候哪会有这些钱？只怕都是这么得来的。”

顾十安在心里无声骂了一句“该死的老狐狸”，但能看出来昭仁帝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于是又磕了一个头，“谢陛下体谅。”

昭仁帝让他起来，叮嘱一句“记得和那一次一样，手脚干净点，别让人查出来”，便让他退下了。

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昭仁帝心中不免有了些别的想法。

他是不是对顾十安太过相信了些？

他真的会永远没有二心吗？

昭仁帝心中暗暗盘算，或许可以给安明无和祁连丰一个有实权的职位，借此压制一下顾十安。

*

到了殿外，顾十安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和似乎是碰巧走到这里的翩然对上了目光。

一瞬之后，翩然冲他微微点了下头。

顾十安轻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脖颈。

翩然则抬手碰了一下自己肚子。

顾十安不由得蹙了下眉，但须臾以后，在他们将要擦肩而过的时刻，点了下头。

*

何记商号之内，一派融融。

祁连丰没有死，余慕荷三人安全归来，余季同还从之前走两步就要吐血的病秧子形象，转变成了如今脸色健康、行走间步伐带风的朗利之姿。

哪哪都是美好的预兆。

安明无看着安明轩迎客送客的自得与自如，明显和以前的他形若两人，心中欣慰不已，对尤宜嘉真诚道谢。

尤宜嘉没说话。

她刚刚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安明无是安明轩他哥。

这好像不是特别值得在意的一件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尤宜嘉有些尴尬。

但事情太多，这点尴尬还能被掩盖，于是尤宜嘉就选择性地忽略了。

她同样将私兵一事告诉了安明无，让他和祁连丰一起拟定计划，将这支私兵尽快训练成为作战有素的一支队伍。

安明无同意。

尤宜嘉又说：“我和千凝计划从商号内拿出一部分钱，以你和昭王的名义成立济善堂，作为那些在战场上丧失生命的战士的家人的一个保障，他们所有人都可以每月来这里领取一份保障金，这部分钱没有很多，但应当足够维持他们基本生活。”

安明无怔然一瞬，须臾后叹了声气，感慨道：“还是你们想得周到。”接着他停顿一下，又说：“但不能以父王的名义，我没关系。”

“你父王会愿意的。”尤宜嘉说：“不信的话，等会儿千凝过来，你问她。”

安明无怀疑地看着她，尤宜嘉却没有给他解惑，只是又说了一遍：“你过会儿去问千凝。”

赵千凝这时候正在公主府，和安明月一起，等太子的消息。

安明无的官职安排是个问题，昭仁帝为此苦恼不已，但太子没所谓，反而还存了拉拢之意，和安明月商讨过后，选定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皇宫巡防统领，正在和昭仁帝提议。

而赵千凝，就代表着太子能够成功拉拢安明无的可能性——赵千凝给他这个保证。

但皇宫巡防统领一职干系重大，要让昭仁帝同意不是易事，所以赵千凝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

又过一段时间，太子的消息终于过来了。

只是，昭仁帝并未同意安明无做巡防统领，而是让他做了副统领，一同的人，还有祁连丰。

二人官职不分上下，同被崔文乐管辖。

赵千凝和安明月并未不满，相视一笑。

昭仁帝本就多疑，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期望过他能真的同意。而这次消息过来，他们发现祁连丰竟然也在考虑之列，完全是意外之喜。

赵千凝带着消息离开，没有回何记商号，而是去了小院。

她简单做了一些吃食，正好收工的时候，尤宜嘉几人回来了，还带着一些从外面买回来的菜和糕点。

他们给还没有回来的童桐和安明轩单独分出来一些，六个人围着坐到了一起。

安明无和祁连丰从赵千凝口中先一步听到了自己以后的安排，不由得愣了一瞬——这官位比他们以为的要好很多。

尤宜嘉早就知道，思路清晰，反应也快，当即便道：“崔文乐不值得恐惧，手下人也不见得全都信服他，你们可以仔细观察，将那些能够收服的人拉过来。”

两人欣然点头。

其余的早就已经彼此交换过消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六个人也都饿了，就开始吃饭。

待到酒足饭饱，各自找地方，说悄悄话的说悄悄话，享受时光静谧岁月安稳的就拉着手享受。

后者指代余慕荷和余季同两人。

余季同虽然已经从以前的病秧子变得正常且健康，但那时候的一些习性还是没能改过来。

比如现在，他就很黏余慕荷。

他们在月色下并肩坐在院子一角，头贴着头，彼此拉着对方的那只手并不是贴得最近的那只，而是没贴着的两只。

至于贴着的那只手……余慕荷的被余季同扯过来从他腰后面绕过去将他人整个儿搂住，余季同的则从自己身前绕过去，以一种颇为扭曲的姿态，和余慕荷手指贴手指，不时地轻碰一下，再捏一下，最后十指勾缠交握一下。

……

尤宜嘉缓缓收回目光，被这么纯情的场面看得脸红心跳。

然后，他听到祁连丰幽幽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你在想什么？”

尤宜嘉一瞬间心情平静，反问：“你觉得呢？”

“不知道。”祁连丰喝了口茶，“但我是羡慕。”

尤宜嘉没有说话。

祁连丰又喝了口茶，一杯茶已经见底，明明应该是越来越精神的，可这时候的他，看上去似乎是要醉了一样。

他问尤宜嘉：“你说，如果我没有假死留在敌营，现在是不是应该也在筹备我和明月的婚事了，又或者像他们两个一样，月下并坐，安谧静好？”

“我不知道。”尤宜嘉说：“但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如果，而且如果后面的事情，也不见得就比现在好。”

祁连丰扭头看向她，眸中有着深厚的求知意味。

尤宜嘉沉默一下，开口道：“如果你没有留在敌营，而是选择想法设法回到天堑关，你可能没等回来就会死。又或者，你安全回来了，却死在了之后的一场战役之中……”

“还有一种可能，虽然这个概率没有那么大，但的确是有的，那就是安明无和你没有守住天堑关。宁国打破国门，长驱直入，赵将军和安明无，连同天堑关所有将士和百姓，全部死于敌军之手。”

祁连丰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重要，安明无的实力他知道，又有赵将军总领全局，即便没有自己卧底，这场战役也不会是如此结局，只是战线会比现在拉长许多。

倒是前两种说法，祁连丰认为是有可能的。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喝下去。

他知道，尤宜嘉方才那一番话，对他很有宽慰之效。

但他还是觉得不够，心底似乎有道声音在说，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又问：“那如果，我在卧底的同时，让明月知道我还活着，现在的局面是不是也会不一样？”

“不会。卧底之所以能不被发现，最大的原因就是不能有太多人知道他的存在。”尤宜嘉说：“明月在京城，如果你让明月知道你还活着，那必然会有更多人知道你还活着。到了那时，你只有死路一条。宁国人不会放过你的。”

祁连丰又沉默了。

半晌过去，他看着尤宜嘉，声音有些低，“你还真是会安慰人。”

说完之后，他笑出了声，心情似乎已经好了很多。

于是尤宜嘉问他：“你自己也说了，有很多种如果……你当时是有许多选择的，为什么最后选择了留在那里当卧底？”

“而且，即便你选择留在宁国，你也可以在安明无发现你还活着的那一天，就和他一起回天堑关……”尤宜嘉顿了一下，问他：“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呢？”

祁连丰停住笑，垂下头安静了一会儿，才道：“首先肯定是想要立功。”

然后他就顿住了，没有再出声。

尤宜嘉也没有催促他。

片刻以后，祁连丰又道：“然后是因为，那天见到明无，他告诉我，千凝给他的信里面，提到了太子提议让明月去和亲的事情……”

他抬起头，看着尤宜嘉的眼睛，眼中的笑意完全消失了，“我不想明月去和亲，可如果这场战役再拖下去，难保哪一天这个提议就不是只在明月耳边响起，而是会转移到朝堂之上……”

“如果真有那一刻，明月是一定会被牺牲的。朝堂上的那些人，没有人会替她惋惜。他们只会觉得，她生在皇家，受了天恩，享受了很多人无法企及的荣耀，就应该为此负责。”祁连丰无声笑了一下，说：“一个公主，生在皇家，好像有很多选择，可只要有一个人想，她就会彻底失去选择的权利。”

尤宜嘉便道：“这样想来，你想要的，都达到目标了。你立了功，明月也不会再去和亲，这不都是你想要的吗？”

的确如此，祁连丰自己也知道。

只是……只是，他依然不满足。

尤宜嘉说：“很多人的人生，都是不能圆满的。你想要一些东西，就要做好失去另外一些东西的准备。”

“而且，祁连丰。”尤宜嘉认真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郑重道：“公主没有去和亲，其实不算是你的功劳。她在努力，我和千凝，还有皇后娘娘，同样也在努力。”

“你希望她可以自由选择，那你就应该接受她自由选择的那个人，还有这件事带来的结果。”尤宜嘉停顿一下，说：“解少春就是她自己选择的。”

祁连丰豁然开朗。

但是，他还是无法接受解少春。

想了想，他对尤宜嘉道：“你说得对，我会接受自己没能成为驸马这件事。”

尤宜嘉听懂他的意思，沉默片刻，道：“那祝你以后能够成为皇夫。”

祁连丰明显懵了，须臾后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没忍住笑了一声。

“你既然也遗憾公主能够因为很多人变得无法选择，应当也希望她手握大权才对……”尤宜嘉将话题转移回之前的某一刻，问：“那为什么我那天同你表明我的选择是公主以后，你最先想到的，是不愿意？”

“一旦涉入夺嫡之争，注定非死即伤。”祁连丰道：“明月她心地善良，心中有在乎的人，和太子的关系更是十分好。她要皇位，必然需要和太子对抗，等到那时，太子定会对她心生怨怼……我担心，明月会因为这样失去很多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也担心，她是被你们推上去的，但其实自己并不愿意。”

尤宜嘉放心了。

“你担心的这些，全都不会发生。”她告诉祁连丰：“而且，你怎么就知道，公主不能把这一切都处理好呢？”

祁连丰怔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觉得公主年纪还小，又或是想当然地认为她处理不好这些……无论你是怎么想的，我都认为你应该改变想法了。”尤宜嘉说：“公主已经不是你从军之前的公主了。”

“她聪明、睿智、善良，可以独当一面去面对很多事情。”尤宜嘉说：“哪怕没有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在她身边帮忙，她也可以在冷静思考过后找出应对麻烦的办法。”

“我见她的第一眼，她就在为皇后娘娘不平，她始终是一个很有思考的人。”尤宜嘉说：“还有那次，她婚期定下当天，你还活着的消息同时传来……你知道她告诉我什么吗？”

祁连丰倏然抬眼，期待，但也惶恐。

尤宜嘉说：“她告诉我，她相信你，她信任你。她说，你回来以后，一定不会为此同她生出隔阂。”

“她看对了。她很了解你。”

“可是，你好像没有那么了解她。”尤宜嘉说：“你不能只把她当做比你小、需要你保护的妹妹和爱人，她还是未来的一国之君，你应该带着这种思考看待明月。”

“我为你们的阴差阳错感到惋惜，明月也很在意这件事。但我们都已经明白了。”尤宜嘉说：“可你好像还不太清楚。”

祁连丰心中一震，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明白。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做好自己应该做的。”

嘉：这就对了（反手给他一本《关于成为皇夫必须知道的一百件事》——尤宜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