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宜嘉还是没有说话。

赵千凝问：“你在担心以后他放不下？”

“不是。我是担心我自己放不下。”尤宜嘉说：“我怕相处时间久了，我会因为他不想离开。”

“那我说说我怎么想的？”赵千凝看着尤宜嘉轻声询问，等到她点头以后，才温声说道：“你不如把这些话和他说清楚，我觉得凭明轩的性格，他会非常愿意你离开。他应该是希望你如愿的。”

尤宜嘉又沉默一阵，忽然想起什么，“我还没有喜欢他呢！”

只是对他有了一点点以前没有过的想法。

赵千凝于是又笑了。

“那你害怕什么？”赵千凝说：“你平常是最胆大的一个人，怎么在这个时候开始畏首畏尾了？”

尤宜嘉讪讪看了她一眼。

“如果你真的喜欢这些花，就留下来呀。”赵千凝认真说：“这是你喜欢的东西，即便你离开了，我也会帮你好好照看。”

“至于你担心的……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可以做那个监视你的人，让你在该离开的时候，催促你，提醒你，让你不因为任何事物被绊住脚步。”

她坚定道：“如果那时明轩做了拦路石，我也会想办法把他移开。”

尤宜嘉遥望远方，“我再想想吧。”

*

次日晌午，何记商号。

顾十安大摇大摆走进来，同赵千凝逗乐。

赵千凝表现出烦躁的样子配合。

尤宜嘉趁机将在后院的童桐叫出来，让她和顾十安打照面。

这时候顾十安刚巧说道：“如果我在对面也开一间铺子和你们抢生意，千凝有信心能抢得过我吗？”

童桐当即面色大变，忍了又忍才将心中郁结之气压下去，重新回到后院，对着尤宜嘉大骂顾十安：“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抢了我家财产还不够，现在竟然还妄图和我们抢生意！”

“别气别气，万一还没看到他死，反而把自己气出病来多不值。”尤宜嘉安慰她，又说：“就算他真的在我们对面开了铺子也不妨事，相信你自己，没有人能够从你手中抢生意。”

童桐面色稍霁，做了几次深呼吸的动作，“我就是忍不住生气，不是我怕了。我自小混迹商场，才不会被他吓到，见招拆招就是了。”

尤宜嘉：“我知道，我也相信你。”

童桐潸然，忍住泪意，“放心，我会按照计划行事。”

说完她从后院离开，只身来到大理寺前，敲响了那面登闻鼓。

当值人员走出，童桐沉着道：“民女慈悲郡童桐，状告当朝城防卫指挥使顾十安顾大人，他灭我满门，又一把火毁我家园烧掉所有证据，其罪孽罄竹难书，世间难容，还望大人还我公道。”

这时候正值晌午最热的时刻，那人本来就有些犯困，一听这话当即愣住了，整个人仿佛遭了晴天霹雳，好半天才惶惑不安地问道：“你状告的是谁？”

童桐不卑不亢又说一遍：“城防卫指挥使顾十安顾大人。”

那人险些晕过去。

与此同时，昭王和那位对文家之事耿耿于怀的巡使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抬眼就看到这边僵持着的两人。

那巡使名为何从安，这时候已经年过四十，是自己依靠功绩一点点升上来的官，为人清白正直，最是明察秋毫。

多年来断案的警觉性使他目光在童桐身上巡转一圈，最后停在她手中攥着的鼓棒之上，问道：“你是何人？敲响登闻鼓又为何事？”

童桐道：“民女慈悲郡童桐，状告城防卫指挥使顾十安顾大人。一年以前，他带人杀我全家，后又惨无人道地一把火烧毁证据，使得民女求告无门，冤情无处可诉。”

何从安听到那作案方式瞬间双目圆睁，凛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童桐：“民女要状告顾十安顾大人。”

“不是，后面那句。”何从安看上去很紧绷的样子。

童桐冷静地又说一遍。

何从安提醒她：“你可知道，敲了登闻鼓，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童桐点头：“知道，三十大板……请大人秉公执法！”

*

打过板子，何从安开始审理案子。

童桐将前因后情——自己如何逃出生天，如何来到京城，如何发现造成童家灭门惨案的真凶，一一道出。

何从安听完立刻带人去顾十安府上拿人，又谴人将文岩也叫过来，意欲两岸并做一案，一同审理。

顾十安不配合，何从安拿他没办法，将这一切禀报给江辽远，想要让他拿主意。

熟料江辽远一听就道：“文家一案本官已有定论，两案不可合并。”

何从安诧异：“大人何时查清的？”

江辽远道：“昨日清晨得到下面的人汇报，说有人投案自首。本官已经审查过了，的确是这个人不假。”

何从安问：“那人是谁？”

“是兵部尚书吕恒吕大人母家的一个亲戚，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定夺，就没有回禀陛下。”江辽远说：“这案子已经结了，你不要再多费精力。”

何从安心下怪异，还欲再做争论，就听到江辽远道：“顾大人的案子，我们不能办。”

顾十安是昭仁帝宠信的臣子，他们没有那个胆子。而且，江辽远刚投靠太子不久，这时候面对昭仁帝总是有些心虚冒汗，不太敢去见他。

“先将告状之人收押，待到明日早朝禀报陛下后再行定夺。”江辽远最后下了结论。

这安排没有不合理的地方，何从安身为下属只能照做，只是心里还是觉得过不去。

——如果文家案子和童家案子真是同一人所为，那文岩遭遇的刺杀，难道童桐就能避免了吗？

但上面已经下了命令，何从安无可奈何，离开后找到一个自己格外信任的人让他帮忙多照看童桐一二。

童桐被关进大理寺狱。

一个时辰以后，顾十安过来看她，几经打量才将面前的人和他记忆中的形象重叠，不知怎么好像有些兴奋地说：“你竟然真的还活着啊。”

童桐敛眉看他，“你有因为那些人哪怕有一刻睡不好觉吗？”

“你在说什么？”顾十安微微摊手，迷茫道：“那些人是什么人？”

“我知道了，是你的家人对不对？”顾十安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哀伤地落了两滴眼泪，最后说：“可是怎么办，我不认识他们呢。”

“但我很欣赏你。”顾十安满意地看着童桐，“能够在绝境之中摸爬滚打获得新生的人，都值得被尊敬。”

“这样好不好，”他问童桐：“你翻供，出来以后为我做事，我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童桐啐了他一口，“做梦！”

顾十安反而更加兴奋，大笑两声便离开了。

晚上有人来送饭，童桐背着人将指甲内藏着的毒药洒进碗中，将饭吃下去。

*

今夜有太多事要做，尤宜嘉从中午开始精神就高度集中，状态紧绷。

铺子内没了童桐，就像是少了主心骨，大家都忙得不行。

尤宜嘉回去院子的路上，整个人腿都是虚的，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这天是赵千凝母亲生日，赵千凝夜里就没有和她一起，想要回家陪伴母亲。

尤宜嘉也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很想自己也能够陪在她身边。

快到达的时候，她远远瞧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身影有些熟悉。

尤宜嘉心神一动，脚步也停留下来，没有再继续往前走。

那身影的主人似乎也瞧见了她，没等多久就往这边走了过来——到后来变成小跑。

于是等他站到尤宜嘉面前时，呼吸有些急促。

尤宜嘉问：“你怎么不进去？”

安明轩表情不自然一瞬，最后笑了一下，说：“不合适。”

他朝尤宜嘉伸出手，“我想，我应该把它还给你了，谢谢你这段时间来对我的照顾。”

尤宜嘉向下瞥了一眼——他掌心躺着一枚钥匙。

尤宜嘉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看着他，表情有些冷淡。

安明轩默默把手往回撤了一些，尤宜嘉马上抬手捏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作。

“不是要还给我吗？”她平静地问：“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说完她抬起另一只手，从安明轩手中拿走了钥匙。

安明轩脸上的失落遮都遮不住，但没等很久，他就又对尤宜嘉笑了起来，“院子里的花我今天已经打理过了。”

尤宜嘉“嗯”了一声。

“那些花你现在应该没有时间打理，我以后每隔三天过来一次可以吗？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尤宜嘉抬眼看他，突然弯唇笑了一下，“安明轩，你到底是想走，还是想留？”

安明轩脸色浮上一层涨红，说不出话。

尤宜嘉点了点头，越过他往院子的方向走。

“我想留！”身后安明轩突然道：“我一点也不想走。”

尤宜嘉微微侧了侧头，听到安明轩逼近的脚步声，以及他这时候明明已经把音量降低却一次比一次清晰的话语声：“我也一点都不想把钥匙还给你。”

尤宜嘉突然转身，将身后的安明轩吓了一跳。

但她也没有给他反应过来的机会，直接问道：“你后来做的是火头军？”

安明轩垂下头，轻轻点动。

尤宜嘉又问：“在战场上的时候杀过人吗？”

“杀过。”安明轩说。

“和你耳朵后面的疤有关系吗？”

“没有。”

“杀人的时候害怕吗？”尤宜嘉接连问道：“和之前我让你杀人那次，有什么不一样吗？”

“害怕。”安明轩说：“不一样的地方是你不在我身边，我心里没有底气。但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人，所以比那次多了一些莽夫的勇气。”

“做得很好。”尤宜嘉说，停顿一下又问：“如果今夜我带着你再去杀人，你还敢去吗？”

“我敢的。”安明轩抬头，直视尤宜嘉的眼睛，笑容缓缓浮现，双眸明亮，是尤宜嘉有点陌生的样子，好像这个人突然就精神起来了，“而且，我这次不需要你帮我才能握紧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