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折先是整个人顿住，而后双目睁大，终于聚起一点力气，将沈重用力一推。

“你……你在做什么？”

“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沈重沉声道，伸手要再去抚摸方青折的脸，却被他闪开了。

方青折这一动，就有些使不上劲了，他将呼吸喘匀，车厢内静得落下一根针也能听见。

沈重对他……怎么可能？

他上辈子只听说过沈重和那些以貌美闻名的女修的风流韵事，可没听过他有什么对男人的癖好，即便是他孤陋寡闻，沈重又怎么会对他有意？

是在戏弄他？可方才沈重的眼神和吻，又不似作假。

方青折的脑袋简直乱成了一团浆糊，他要问沈重是从何时开始的，可又自己不能完全相信。

他可是将沈重视作……自己的情敌的啊！为了尹萱……对了，尹萱。

他看向沈重：“尹师妹呢？”还有云空，他还被关在沈怜心的石牢里……

“尹师妹？”沈重眼中闪过一丝冰凉，“这就是你此刻要对我说的话？”

“你休要将先前的事都掩过不提！”方青折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头绪，“你骗我也就罢了，尹师妹是无辜的，你不要害了她……”

沈重蓦地欺上前来，将方青折半压在车厢壁上，拇指扣着他的下唇，阻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眼里只瞧得见她！那女人究竟给你下了什么魔障，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想着她！”

沈重的语气难得的有些失控。方青折听见，却是一怔，道：“我……”

他伸手推沈重，但此时的沈重胸膛就跟一堵墙一样，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甚至与他气息交融。

方青折只好扭过头去：“我没有想着她。”尹萱心里没有他，上一世是这样，这一世还是这样，他是知道的。

“这不是我想不想着她的问题，是殃不殃及无辜的问题，你若是冲我来的，那冲我来便是，不要连累旁的人！”

“她好好的。”沈重冷道，“拿了‘离蕴忘生丹’，带着她那幼妹回燕云州去了。我已派人带那盲女到玄苍去查看白惠的伤势。”

他握住方青折的手腕，手指慢慢往上，探进袖管里，摩挲着青年肌理细腻的修长的小臂。

“你大可放心，你既然这样想着她，我便不会动她。”言下之意，若是方青折不加阻拦，只怕便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尹萱。

方青折心口一凉。忽然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沈重。

那个温柔和顺的师弟只是哄骗他做出来的假象，这才是那个在上辈子呼风唤雨、将一众宗派玩弄股掌之间的沈重。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他从未变过。

“那我呢？”方青折忽然开口，语调微颤，却不是因为害怕，“你要将我怎么样？将我关在这里一辈子？”

沈重双眸顿沉，里面晦暗神色翻涌。

方青折不由得一惊，他看得出来，沈重真有想过这么做。

但僵持了许久，沈重还是缓缓放开了方青折的手臂，只说了句：“你先休息。”

他起身，方青折见状忙开口，沈重却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先道：“云空已被我派人救下。”

方青折便没什么可说了，看着他转身，车厢暗门一开，出去了。

之后沈重便再没来过车上。他说尹萱云空皆已无事，白惠也已经有盲女去救，方青折想沈重应当不会在这些事上骗他，也就放下了两分心。

他想到沈重骗他这许久，心里总不免气愤失望，可想到沈重对他那一番举动，又感到迷惘不解，翻来覆去猜不透对方是真是假，真是满心烦恼。

他被那香锁住了灵力，只能在车厢里活动，好在这车厢空间够大，足足抵得上一个小房间，还有一个摆满册籍的书架供他解闷。

每日仆役流水似的上来服侍他起居，送上来的吃食用具，都是极尽精致，就是方青折这样自幼长在一流仙门的人，也看得出这些东西的价值不菲。看来沈重做的这个“圣君”，这些年，也不知敛聚了多少殷财。

服侍之人身上都没有魔修的气息，似乎都是些普通修士。方青折心中烦闷，起先并不理会他们，过了两日，心思渐渐平定，便打起精神问他们些话。

这些个仆役倒是有问必答，方青折才知道这一行是上玉京去。

玉京？方青折眉梢一动，难道是为了论剑大会？

三十年一回的论剑大会，此时正是要在玉京举办了。

方青折又想到在石室中听云空说到的，谈明月死前也提到了论剑大会，她必定是在濒死之际，想到了自己和丈夫之死的背后黑手的讯息，才说了出来。

只可惜当初在灵虞宗偷听黎兴和那信使谈话，因为白惠的事，未能一路追查下去，眼下被困此处，即便到了玉京，又该如何脱身？

云空也在他们手里，方青折心中打定主意，要想办法先和云空见上面才行。

这样又过数日，方青折忽然察觉，他们这是抵达玉京了。

这法宝将他送到不知何处，停了下来，而后车厢内外三层门终于开了，仆役将他恭敬地请了下去。

方青折走了下去，只见面前却是座颇为宽敞的庭馆，馆内遍植修竹，布置得却和他在玄苍山听竹峰的小院有些相似。

仆役引着他沿着竹林间的小径，走动间听见满地绿影，竹叶森森，饶是方青折知道自己此时不过是个阶下囚，也不得不承认，若是安居在此，倒是十分舒适。

方青折踏上台阶，馆内偶有一两个侍女仆役往来，但好像都知道方青折不喜欢看见人在面前，都适时地隔着一段距离。

仆役把他送到，正要退去，方青折叫住他道：“我有位朋友，叫云空的，他眼下可好？”他先前问那些仆役，那些人只说云空受了伤，正在休养。

那仆役躬身道：“云空公子先时受了伤，这两日已痊愈了。”

方青折听闻，正要套他两句话，仆役却先道：“公子若想见云空公子，小的这就去将他请来。”

方青折坐在馆内，一名侍女默不作声地端上新茶来，不多时听见外面动静，有人进来，果真是云空。

“方兄！”云空眼睛一亮，快步来到他面前，一拍他肩膀，“你果然没事，可太好了！”

方青折没想到那些人真就这么轻易让他见了云空，让云空坐下道：“你怎么样？”

“我好得很，受了点伤，已好了□□成了。”云空环顾这馆内陈设，实在是雅致清贵，便是那些一流的世家宗门也未必及得上，不由咋舌。

“我听那些仆从说你是他们最贵重的客人，我还不信。”云空坐下，捧起茶盏喝了一口，“如今见了，我才信了。你是从哪里交来这么一位朋友？”

方青折额角一跳，见他似乎对沈重和这一群人的身份全然无所知：“他们没和你说么？”

“他们只说是受你所托。”云空道，“多亏了你这朋友，救了我不说，还派人用心为我医治，否则我的伤也不会好得这么快。”

“……那就好。”方青折勉强笑道。沈重的魔修身份，若是他想，倒是也可以想个隐秘的法子告知云空。

但他端着茶碗，还是把涌到喉头的话又咽了回去。

既然云空什么都不知道，不让他掺和到这些事里来，也是好的。方青折这样安慰自己。

云空见他神色略有踌躇，便道：“我听下人说，他们主人和你是多年的朋友，是不是？”

“……是。”方青折打定主意，便只好道。

云空向来是个单纯性子，便一拍他的肩膀道：“那你可要替我引见引见！”他想起正事来，便道：“对了，论剑大会……”

方青折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不要说，云空止住，却见一名仆从端了些茶果点心上来，又站在一旁笑道：“馆中还窖藏了几坛好酒，两位公子可要尝尝？”

云空：“好呀好呀！”

方青折：“……”

仆从退下去，不多时，又捧上一壶酒，两个白玉杯，蜜似的酒液倒进玉杯中。

沈重既肯出手救下云空，又派人治好了他的伤，想来不会害他。至于方青折自己本就是被困此处，更无所谓，也就不阻止云空把酒喝下去了。

云空喝了一口，发出一声惊叹。方青折本不喜饮酒，只是近来烦心事多，有酒在面前，也就端起来喝了。

方青折以言语暗示云空不要多言有关论剑大会之事，云空只当此事隐秘，他不愿让朋友知晓，也就撇下不提。

两人于是边饮酒边说些闲话，不知不觉小半坛酒下肚，方青折只觉轻微的醉意上头，怕真醉了误事，便将话头打住，让仆役把云空送到庭馆东厢的屋子休息。

他自己回到内室，在一方软塌上躺下歇息。

方青折不知道这酒名叫“醉仙歌”，敢叫这个名字，自然是灵酒中的上上品，即便是元仙级别的修士喝下，也是大有裨益。

这酒刚入口时味道清冽，并不容易察觉醉意，但愈往后醉意越浓，乃是有助于修士安神定气，回归本元。

但眼下方青折心烦事多，精神一松懈，反倒眼前出现许多画面和身影。

一会儿是上一世，尹萱站在扑倒在地的他面前，斥责他无能；一会儿是父亲对他说“你太令我失望”；

一会儿是他站在玄苍山山门前，乞求能再见父亲一面，却被守门弟子羞辱，而后他再听到父亲的消息，却是玄苍掌门方柏渡劫不成，身陨道消。

他的前半生风光无限，生在一流仙门，做着人上人。但鲜少有人知道，他从小便清楚，想要得到旁人的爱，必须努力争取，而即便他努力争取，也从来没有得到过。

朦朦胧胧间，面前似又出现一个模糊的少年的影子，摸着他的眼泪，说：

“师兄什么也不用做。我觉得师兄已经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了。”

“师兄？”

方青折抬起头来，似乎眼前真的有个人的影子，却比那个少年的更成熟，更宽阔，也在摸着他的脸。

方青折与沈重的鼻梁和唇峰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他完全是无意识的，半垂着眼帘看着面前的人。

他们看着彼此的脸，这次说不清是谁先动了，嘴唇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