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室出来后,殷盏先借门口警卫员的终端拨通冯芄给的那串号码,要了份“止痛剂”外卖,这才坐上返回羔羊区的班车。
班车平稳驶过商业区的街道,这时已然暮色四合,街上却并不缺少行人,年龄大多在三十到五十之间,脸上神情安然闲适,想必都是吃饱喝足出来遛弯的。
可见不管背地里如何引狼入室,五号基地这位基地长至少勉力维持了基地表面上的稳定。
大概跟猪要养肥了再杀是一个道理。
殷盏移开视线,活动了下发麻的脖子和肩膀,向后靠到椅背上。
他在羔羊区站点下车,检测到行人,路边的行道树缓缓调高亮度,巨大的伞膜翕动,从中心延伸至边缘的辐管次第亮起,垂下的细枝柔软浮动,宛如一群游动的发光水母。
穿过发光水母,167号住宅在羔羊区的尽头。
开门的时候殷盏注意到,除了二楼星星房间的灯光,阁楼上也亮着灯。
他打开门,随手把门禁卡揣进兜里,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
他反应已经很快,但还是快不过来人——等等,为什么这个形容那么耳熟?
骤然被一阵大力扑倒在地的殷盏不要说抬手格挡,连调整姿势的机会都没有,后脑勺就重重磕在了地板上,简直像被中型拖拉机撞了一样!
殷·没有痛觉但不影响眼冒金星·盏:“……司鹞?”
突然从漆黑一片的客厅里扑上来的人形生物没有回答他。
他看上去比殷盏还懵地在上方呆了一会,甩了甩头,绿幽幽的眼睛眨动,像是忽然感觉到剧痛一样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什么情况……出去了一趟这家伙就失智了吗。
殷盏没有挣扎,冷静地开始思考这个可能。
因为司鹞开始低下头凑在他颈侧——准确地说是动脉附近闻来闻去……更熟悉了,他绝对在哪碰到过这个场景。
在哪?
而且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个人吧不是什么大型猫科动物……“司——”
殷盏猝然屏住呼吸。
如果说刚刚他遭遇的一切还能被概括为“我那个忽然野性觉醒的失智搭档”,现在事情已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司鹞开始融化。
准确地说,他们两个都在融化。
就像被拿出冰柜,在太阳底下暴晒了十分钟的双色冰淇淋,他们的色彩开始合二为一。
不对,更像被随手放在泡沫箱上的橡皮,橡皮会从接合处渐渐下陷,消化,溶解,吞吃底下的泡沫——司鹞是橡皮,他是那块泡沫。
肯定有哪里不对劲。殷盏想。
毕竟人的细胞又不会布朗运动,更加不会相似相溶,怎么可能互相扩散,互相粘连,互相溶解?
与此同时,他听到自己心里响起另一个声音。
像是他自己在想,又像是逐渐扩散进来的另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说:[饿……]
[疼。]
[我的……]
……
你的个头啊。
殷盏奋力把自己跟司鹞混合黏连(?)到一起的思绪拔出来(说实话这简直跟站在沼泽地中央自己拔自己那么难),用他全部的理智说出了一句话。
可能也没说出口,他只是挣扎出了那么一个念头:
[我去找过冯芄了,止痛剂在路上。]
[……]
[?]
[!]
[!]从殷盏脑海中滑过的刹那,司鹞凝固了。
物理意义——各种意义上的凝固了。
什么融化溶解仿佛都是殷盏的幻觉,他成功把司鹞的脸推起来,也终于能正常说话、正常思考了:“……怎么回事?”
声音、动作、思考通通没有问题,好像刚刚他只是被司鹞过度热情地欢迎了。
恨不得跟他融为一体的那种“热情”。
殷盏当然知道刚才不是幻觉,但他还是用非常平静的语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注意到那样继续说。
“止痛剂应该马上就到、等等,可能已经到了。”
他不知道距离进门已经过了多久,因为“融化”让他失去了时间感。
“刚刚好像幻听了。”
他荧光绿眼睛的搭档在他上方自言自语。
殷盏:“……”
司鹞眨了一下眼睛,仿佛才发现他的存在,发出虚弱但异常活泼的声音:“小酒,你回来啦!”
殷盏:“……”
虽然能看出这是在很努力试图手动重启整个对话。
但是。
“已经到了?按门铃了?你听到了?”他意识到什么,敏锐的,“谁来送的?是——”
“啊我不行了。”
这样说着的人边自说自话边“啪”的往下一倒,“我听不见我头晕我头疼哪里都疼疼疼疼……”
殷盏:“你给我起来。”
“小酒说可以随便抱的!”
“……我的确不经常收回我说过的话,你想成为例外吗。”
“呜呜。”
……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殷盏成功拖着背上死沉的某位搭档重新打开门,从外面提进来一个带智能锁的保温桶。
?
真就是“外卖”?
当然,就跟打火机可以分辨人是死是活,剪刀和钢笔能预测陷落一样,保温桶当然可以是止痛剂,上面的智能锁都可以是止痛剂。
那这个止痛剂是该服用,还是……
就在殷盏皱着眉观察保温桶,正要问司鹞这止痛剂该怎么用的时候,刚刚还不情不愿装死的某个家伙忽然把保温桶抢到手里。
“小酒不喜欢就丢掉吧!”某个家伙紧张兮兮地说。
?
殷盏莫名其妙:“什么喜欢不喜欢……我是在想这个东西你要怎么用?拿到手就行了?”
看起来是变精神了的样子,效果也太立竿见影了。
“小酒让我吃吗?”
殷盏更加莫名其妙:“是服用?那你快——”他一顿,“什么意思?里面是什么东西你觉得我会不喜欢?”
司鹞眼神乱飞,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两个坏掉的灯泡,小小声:“因为小酒不让我吃垃圾。”
殷盏:“???”
你又没在我面前试图去吃过垃圾,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吃垃圾——等等。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伸手要抢回保温桶,司鹞刷一下把保温桶背到身后:“不可以看,小酒不喜欢的话就丢掉,但是不可以看!”
“……”
又来了。
熟悉的谜语人模式。
什么都瞒着我很好玩吗?
但殷盏都懒得生气了,他今天简直像一根快绷断的弦,回来放松下来已经实在紧不回去了。
“好吧,两个问题,”他竖起两根手指,“里面是止痛剂?”
司鹞点头。
“吃了对你有没有害处?”
摇头。
殷盏:“行了,你吃吧,我不生气。”
“那……”
殷盏:“我不看,我上去洗澡,有问题叫我,可以吗?”
“嗯!”
殷盏又确认地看司鹞一眼,发现后者还是紧张兮兮把保温杯藏在背后。
……算了。他一点都不好奇。
保温桶可以是止痛剂,智能锁可以是止痛剂,垃圾为什么不能是止痛剂?
殷盏上楼,刚推开门,背后的门“喀”一声开了。
“哥哥,你回来啦。”星星小声叫他。
“嗯。”殷盏冲他笑笑。
星星仿佛看出他的筋疲力尽,很乖巧地汇报:“我快把书看完了,准备看完睡觉,哥哥也早点休息。”
殷盏这下是真心实意笑了:“嗯,早点睡,明天我们一起出门逛逛。”
他想起什么,“我不问你为什么带那个碗,它有什么用,也不会干涉你打算怎么用,但你跟我保证不会有危险?”
从被废墟下刨出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星星把原本戴在吴用头上的碗也挖了出来,并且一路带回了基地。
那只碗大概率是个工具。
殷盏之前没有过问,是因为从吴用的经历能看出它没有危险,反而可能是“保鲜”、“维系”之类的功能,现在想起来了就提一句。
没想到星星说:“那是我妈妈的东西。”
林女士?
她的东西为什么会……
殷盏猛然回忆起,在听说他们在生命树体感时间只度过了不到一天后,检测中心认为他们经过了怀城陷落区的“核”,因为监测没有异常,判断他们只擦过了边缘。
那直接接触“核”的人会怎么样?
他注视着星星的仿真眼珠,低声道:“U7区是……”
“是我和妈妈以前的家。”星星低下了眼睛。
星星越来越像个人了。殷盏忽然这样觉得。
但是谁又有权力定义什么才是“人”呢?
他若有所思地把着门框,忽然问星星:“U区的U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研究什么?”
他一直想不出星星、林女士和吴用之间有什么共同点,生命树用触须杀了那么多人,他们要那么多尸体干什么?还是说,这只是单纯的喂养行为?
参考吴用的经历,他以为星星不可能知道,没想到后者一愣,很快给出答案。
“U是upload。”星星说,像有个人曾千百次试图把这个概念掰开了揉碎了跟他讲明白,好把幸福生活的希望灌输进他的机械心脏那样,“U区的项目是上传。”
“上传之后,大家就可以一直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了。”
和星星互道晚安后,殷盏走进洗漱间,来到镜子前。
上传。
哪怕在殷盏的时代,这都不是一个很新的概念。
在他穿到这里之前,已经有不少研究宣称实现了脑电波的局部破译。陷落之后面对极度的生存危机,想到这样的解决方案也顺理成章。
但死人该怎么上传?
还是说……
殷盏抬眼和镜中的少年对视。
陌生的一张脸。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脸型,分开看似乎十分精致,组合起来却叫人过目即忘。
——如果有“上传”,是不是还有“下载”?
他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具身体里?
冯芄千里迢迢把他抓到生命树,就是为了送一颗种子给他?
之前的录音他一直保存着,难道里面的人就是她?
可冯芄这样的人,会那么轻易地把谜底放在谜面上吗?
……
殷盏洗完手,用水抹了把脸,出去在楼梯上就听到厨房传来的水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洗洁精味。
就他下楼的这两眼,司鹞往保温桶里倒的洗洁精已经堪称致死量,一看就是在试图毁尸灭迹,生怕他看到“垃圾”的样子。
殷盏:“……吃完了?”
司鹞:“嗯嗯!”
殷盏就没下去,抱着胳膊靠在楼梯上思考:
现在好感度是30%了,他问司鹞同样的问题会不会得到不同的回答?还是等好感度再高一点再问?
说起来,他忽然想起上次问起阵营问题,司鹞的回答是只有他们两个是一边的,冯芄说司鹞“已经获得自由”,那个明显用了变声器的录音……
殷盏的思绪一断,下意识向下望去。
他在灯光下眼睛呈淡琥珀色的搭档望着他,眼里像含着一汪蜂蜜。
水槽中的保温桶已经消失,司鹞手中只剩几团不规则的金属块。他把金属块丢进垃圾桶,甜甜蜜蜜高高兴兴地说:“小酒我弄完啦!咦,你没有洗澡,是因为担心我吗?哇我好感动!”
再说一遍,这个止痛剂效果真是立竿见影。
殷盏“嗯”了一声,转身原路返回:“不用太感动,是搭档应该做的。”
就像你在U7区为我做的那样。
司鹞在他身后发出“呜哇”的声音。
是该去洗澡了。殷盏踩上一节楼梯,在察觉到风声之前就立刻往前跳了两步,扑空的司鹞发出“咦——”的声音,殷盏冲后者一扬眉毛。
对了,除了终端,还该买点换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