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坐下，丁子把钱又塞进了以航的口袋里：

“今天你帮我，我便叫你哥了。以航哥，你别推辞。你做的活，该你拿呀。不然我不是，和那帮人一样了？”他喝了口汤，继续说，“我爸妈很早就走了，就是死掉了。奶奶拉扯我长大，她早上卖油条，晚上卖馄饨，老吃力，”丁子往碗里加了点白胡椒，“奶奶一个人的时候，经常有人吃完不付钱就跑，就是我，也追得不上。”他叹了一口气，“不过，算伊去——大家侪不容易，就当是帮帮忙。”

“这怎么行？吃饭付钱是天经地义、本来的事情，怎么能不付钱就也不追究了呢？在码头，吃闷亏；在这里，也非要吃这个黄连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连碗路边馄饨的钱，也要省，过得又是什么生活呢？天经地义，”丁子顿了顿，“现在这个世道，天的哪个经，地的哪个义呢？”

“那这就是社会的问题了。我们要靠自身行动，去建设一个公平公正的理想社会。”

以航看着丁子，丁子的勺子盛舀出一颗馄饨：

“理想哪有这碗馄饨实在。一碗馄饨，就是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要吃上这碗馄饨，就得做工赚钱。我年纪轻，少吃一顿，不要紧。但是，我奶奶不一样。我希望她能不只吃馄饨……”

以航的视线移了过去：如果我也有一个孱弱的奶奶需要彼此照应，自己是否能如刚才一样，完全没有思考会否丢了工作，直接挺身而出呢？自己真的能不顾虑万一不能留在码头吗……

“你刚才那样做，就什么公平、公正，什么理想了？”丁子没等以航回答就说，“馄饨，知道伐？馄饨，混沌，有时得活得糊涂点。再说了，你要分得这么清楚，个么码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你分得清爽都是谁？都为了谁做事，又做的什么事吗？看不得什么侬就当冲头鸟，觉得老有正义感，人家就看得惯你来破坏规矩啦？你，肯定没考虑过这些，也肯定没想过会得罪什么人。

“你以为大家嫌鄙我傻，欺负我，但我力气大，他们也离不开我，你当他们愿意在白天扛更多货？再讲了，最重要的，是晚上。”

“晚上？”

“对。晚上的活才是码头上真正的生意，白天运来那些货背后的大公司，你以为没有秘密？就因为这，晚上给的也多，可惜轮不到我。”丁子轻轻啧了一声，“今天那俩‘黑白双煞’，本来不是管码头的，”他压低声音，“是秦爷特意派来，新负责夜间生意的。秦爷，你知道吗？”

秦——爷？那个上海滩有名的娱乐业大亨？

“你想想看，什么样的生意，连秦爷都要做，还要派顶顶信任的两个人来？这桩生意，绝对不止影响码头的……”丁子起身。

“那你有没有想过主动去争取一下？”以航的眼神追着在盛第二碗馄饨的丁子，问道，“无论是公正的工钱，还是平等的机会？”

“哎！侬真是讲不听的。”丁子跨腿坐下，“我帮侬一样，想吃‘荤菜’啊？我就吃苦、吃亏，总比吃不上饭强。荤菜，吃不起，吃不起。”汤稍稍溅出来。

“不过——虽然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从你说话，我看出来，你不是普通人，你来码头，必然不是为了讨碗馄饨吃。”丁子敲了敲碗边，“你是想做一些什么，一定是大的事情。而且，我觉得，你有这个能力。你放心，无论如何，之后我一定帮你到底。我清楚，放眼上海所有的码头，也不会有侬这样的人了。”

以航望向丁子。

他没想到，丁子表面上是在码头吃闷亏，这却是他保全自己的手段；虽看上去笨嘴拙舌，其实能把场面分析得头头是道，甚至还看穿了他。以航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才是那个迟钝无知的人，尽管自己满心“公正、理想、自由”，却忘了这些名字有多么抽象，根本不了解什么才是实际生存中的本质。

他垂下眼神，手捏住勺子，叹了一口气。丁子见他如此，便拍拍他握在桌上的拳头，笑着：“好了，先吃。要做什么，也要吃饱再讲。冷了就不好吃了。”以航点点头，吃好馄饨，与丁子和他奶奶道别。

“交到朋友啦？”

“这是我大哥，航哥！”丁子和奶奶的对话在背后响起，以航笑了笑，背对着挥了挥手，“欸！航哥慢走！”

以航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丁子说的话……汽车的鸣笛、黄包车夫的叫喊点亮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

他盯着百乐门的招牌——西装、旗袍、马褂进进出出，丁零当啷的，洋元似乎随时能散落满地，纸币就在空中挥舞作响——是她！

她送一位中年男人上了一辆黑色的汽车。好眼熟的汽车……他来不及回忆，车便开走了。只见她侧身就朝门内又迈开步子，以航赶紧转身，轻车熟路，找到百乐门隐蔽的后门，立在了正对的大树边。

-未完待续-

以航是谁？很快就会揭晓。

一起风波始于码头，总要有人来整肃一下。

期待掉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