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煋进庙的原因,是因为这破庙,从未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
幻觉从身陷幻觉者的记忆里来。
就像火以木柴为养料。
所以按理说,这庙不应该出现。
出现就一定有什么问题,而这问题就是他要探究的存在。
顾煋高高抬起一只脚,迈过门槛,踏进庙里。
这庙又小,又矮,又很破败。
没有香火味儿,没有袅袅的青烟,没有虔诚的叩首和讲经的低吟。
只有腐朽的灰尘气。
或许还掺了一点淡淡的的血腥味。
顾煋看到那个挺在神像前的背影,停住了脚步。
这个身影真的很挺拔,如悬在天地间的一根针。
那人穿的应该是件白衣,说是应该,因为上面沾了太多血,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面貌。
暗红发黑,僵硬在上面的血污,像是泼在洁白宣纸上的淋漓墨汁。
黑发则随意地散在肩头,与那些墨迹交相辉映。
顾煋怀疑那些发梢也沾着血,不然怎么会看上去如此沉重。
他轻轻地皱眉。
眼前那个人,不用回头,单凭一个背影,他就知道是谁。
现在他站在那里,站在破败的庙中,站在有缺的神像前,站在漫天轻飘的灰尘中。
就像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吸引着他向前探寻。
顾煋刚有向前一步的想法,双眼就被一只冰凉的手遮住。
一道同样清冽,如珠如玉的声音从他脑后传来:
“不要看。”
不要看。
声音落地的一瞬间,他身边狂风大作。
风吹散了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吹散了那间破败的小庙,和那些不可言说的灰。
但有一样东西还存在着。
天地之间,只剩那尊眼眸低垂的神像。
然后啪地一声。
是剑入水的声音。
顾煋一下子清醒来,才发现自己跪在潭水中,口鼻离水面不过寸许。
长发垂在脸侧,没入水中,像一座小小的囚笼。
他是凡人身,如果在幻境中停留的时间再久一些,怕是要溺入水中悄无声息地淹死。
但顾煋很镇定。
他撑起身,没有犹豫,手脚利落地开始在水中摸索。
殷寂连和他之间有链子栓着,轻而易举被扯出来。
王空有些不好找,不过他很快看到了那截杵在水里的长刀。
他哗啦一声捞出了两个人。
一左一右,破水而出,昏迷不醒。
正是王空和殷寂连。
他把两个人提上岸,水边雾气已散,阳光高照。
然后在心里叹了一声。
因为与道士并不相熟,所以他先拍殷寂连的脸。
殷寂连双目紧闭,唇抿得死紧,眉毛蹙在一起,看样子很是痛苦。
心魔那么重,不痛才怪。
顾煋没有手下留情,拍不行,他就掐。
掐得很用力,在那张脸上留下道道指痕。
之前在崖边他就想说——
他其实很早就看殷寂连这张脸不顺眼了。
怀中人一下子弓起了身子,顾煋倒有些反应不过来——然后腰身一下子被紧紧抱住。
他甚至下意识想反击,毕竟这一下跟偷袭差不多。
“师尊......师尊......”
被布料隔着,含混不清的声音闷闷地传来,虽然闷,却能听出来痛苦绝望,又有一股恨不得堵在心口的压抑劲儿。
顾煋身体有些僵,湿透的感觉和炙热的体温搅和在一块,让他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抬手想把人扯出来,落到人身上却从头到后背地摸了一遍。
等怀中的颤抖终于停下来,顾煋道:
“你把我胸前弄湿了。”
殷寂连抬头。
顾煋摁摁眉心,语气好生无奈:
“做噩梦了?”
“......”
“嗯。”
殷寂连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顾煋让他拉了一把,也起身。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顾煋敲了敲殷寂连,又指向不省人事的王空:
“哎......看看他,别让他死了。”
殷寂连又半跪了下来,翻了翻王空眼皮。
“回师尊,死不了。”
很草率的一句回答。
顾煋也在心里翻翻眼皮。
算了,死不了就死不了吧。
王空是被人晃醒的。
醒之前,他正在看师傅留下来的那封信。
看了一遍又一遍,纸都要被他看穿。
手指控制不住地收紧,把单薄的信纸攥出道道褶皱。
信里倒不是说,把他从小养大,传授本领的师傅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这种俗套的话。
虽然,离谱程度和师傅变杀父仇人也差不多。
之前王空在山上长大,远离俗世,每日与野猫山花作伴,日子不说阳光灿烂,也是无忧无虑。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偷看话本,做不完功课,被师傅用竹条抽手心。
但他师傅到底舍不得下重手,往往被他嗷嗷叫着扑在怀里,再偷偷把竹篾抢过来。
然后半夜扔到废井里。
王空师傅不是在找旧竹篾就是在削新竹篾的路上。
用山下村民的话说,大没大样,小没小样。
两个怪人。
王空觉得这种平静的生活能过一辈子。
直到某一天,他的师傅人间蒸发,交代后事般给他留了封信,一把刀。
之后王空晚上就再没睡踏实过。
他在梦里经常梦到空无一人的屋子。
平整的,没有丝毫睡过痕迹的被褥。
以及他最不想看到的两样东西。
但从来没有一个梦像现在这样清晰,真实。
所以他决定做点什么。
王空把信撕成碎片。
然后举住那把刀,在屋里狠狠地砸了起来。
边砸边喊:
“师傅!”
“师傅...!”
“狄秋平!!”
“你给我出来!!!”
稀里哗啦一顿响。
撕心裂肺地吼。
直到一声咳嗽声传来。
刀停在半空,他愣在那里,慢慢地回头转身。
狄秋平,是个痨病鬼。经常止不住地咳。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被晃醒了。
他拼命地想回到梦境中,但晃他的那个人越来越大力,越来越粗暴。
恨不得把他的脑浆子搅匀。
王空一下子睁眼,看到的是一张很陌生的脸。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是那个白衣修士的徒弟。
他气不打一出来,一骨碌爬起来,喊道:
“你摇我干什么?!”
“我师傅还在等......”
话说到一半,他彻底醒悟过来,脸上怒气冲冲的表情也慢慢变得迷惘和痛苦。
他师傅走了,一去不回,他苦寻多日后无果,只能下山。
梦境虚假而美好,但终究只是梦境。
“醒啦?”
顾煋对他一笑。
“你脸色很不好,不及时把你叫起来,怕你会彻底迷失在幻境里。”
王空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湿透,风一吹,冷得彻骨。
“那个灵呢?灵呢?”
“我打中它了!!”
顾煋没理他,而是望向于心的方向。
“你去看看她,她也被幻境迷惑了,虽然陷得不深,但......”
他面上浮出担忧之色,然后转头对王空又是一笑。
“你做的相当不错,重创了那个潭灵,”
“不过它放出雾气,让我们陷入幻境后逃了,还是我们去找吧。”
“放心,收尾的事交给我们。”
顾煋拍拍他的肩膀,带起一些潮湿沉重的水声。
王空一愣。
“哦......”
“好吧...那个,多谢。”
王空挠了挠头发,“谢谢你们救了我啊!”
说着他向于心的方向小跑而去。
顾煋看着他的背影,没忍住笑了一声。
“傻子。”
殷寂连评价。
“这叫心性无暇。”
顾煋纠正道。
说着,他动了,也是去林边,不过和王空在两个方向。
他从被沾湿的草叶间拢起一团白雾。
这白雾极淡,看起来就像坠在草叶间的蛛网,顾煋过来的时候它凭本能挣动了几下。
但顾煋出手很快,它被牢牢拢在手里后,就乖顺了下来。
正是潭灵的一小团残留。
顾煋向殷寂连摊开手掌:
“吃了?”
殷寂连去抓他的手。
“真吃?”
顾煋的手掌被抓住,那一道被瓷片割出的小伤口被灵力治愈,消失无踪。
白雾不安地动了动。
王空一边跑一边想,小姑娘是自己带过来的,真要出什么事,自己怎么和于老父母,以及那两位交代啊!
想着他感觉身上更冷,好像于家夫妇真的在一边瞅他似的。
好在他赶到时,于心的脸色还算平稳,没有什么太大的异象。
王空想照葫芦画瓢去晃人,但看着于心瘦伶伶的肩膀,有些不忍心。
想了想还是夹着嗓子喊道:
“于姑娘?于姑娘?醒醒!”
于心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将醒未醒,脸上好一番挣扎神色。
“不......不,不是我!!”
“错的不是我!!”
这句话喊出来后,她的脸慢慢变得坚定起来。
“我会为你们报仇的......一定......”
说完这句话,她彻底平静。
然后醒了过来。
正好对上王空那张凑在跟前的脸。
王空啊一声叫。
然后笑得很开心:
“醒了!于姑娘,你的仇报了!”
虽然和于心王空二人隔着一段距离,但顾煋把一切都收在了眼底。
他看得清楚,虽然有王空喊她,但于心是凭自己破除了魔障,在幻境中醒来。
这个孩子虽然天资不够优秀,但因生活的磨砺,心性非同寻常地坚韧。
顾煋想起送葬队伍里于心的表现,一时感慨。
“......殷寂连!”
殷寂连不明所以,但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心性连一个没修过道的小孩子都不如!”
“这么多年怎么过的!”
顾煋话卡在一半,不知道想起来什么,有气无力地挥了下手。
“......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四个人入幻境,一个靠挂两个靠物理唤醒,只有唯一一个凡人靠自己醒的,仙门蒙羞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