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识抽回,天旋地转。
季长歌缓缓睁开眼睛,面色苍白,额上冒出冷汗。
马车内装潢得仙气飘飘,雕龙画凤,甚至还摆了一方小案,香茶鲜果糕点一应俱全。
紫金香炉里袅袅飘着白烟。
和浮妄城里那间清意雅致的小屋截然不同。
而她自己跪在厚实绵软,流光溢彩,锦缎织就的地毯上,双手被缚在身后,俨然一副阶下囚的样子。
坐在上面的人眼睫轻动,转向了她。
或者说,施舍来了一个目光。
季长歌挑衅回望过去。
她姐姐季长风,唇边碰着薄白小杯,刚品完杯中滚热的香茗。
她的动作雅致稳重,不紧不慢,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不威而怒。
一把清醇温润的好嗓子开了口:
“他那边,怎么样了?”
比起询问,更像是在审话。
她们正在日夜不停,快马加鞭赶往道阳派的马车上。
季长风不御剑不乘仙舟,偏偏选了凡间的马车。
尽管这车辇是道阳派一手操备的,但终究是不带仙法的凡物。
季长歌知道,她是在请君入瓮。
不过,那都不关自己的事。
季长歌冷笑一声,本不想作答。
但转念一想,这是给好姐姐添堵的绝好机会,于是轻启双唇,声音甜丝丝的,又阴狠至极:
“还能怎么样?”
“当然是被那小魔尊折辱凌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我见了他时,啧啧,简直不成人样,血浑身血污,气息奄奄......还被链子绑着,跟狗一样。”
“这要是换了我,恐怕要活生生怄死!”
她编的起劲,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双手被捆,受制于人的境地。
甚至看上去比悠然坐在床榻上的顾煋还要糟糕。
季长风面色仍平静无波,但搭在木椅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抽动了一下。
季长歌当然知道自己姐姐的这些小动作,看在眼里,脸上笑容更甚。
顾煋虽然是季长风一手领入的仙门,但一直以未承师的内门弟子身份居在剑阁。
看不清局面的旁人,可能觉得季长老并不如表面一样看重这个弟子,不然怎么迟迟不肯收他为徒?
加上之后那档事......
门派里众人对他愈加轻蔑,不屑中又混杂着恐惧。
他的名字曾经展露过短暂的锋芒,终究被沙土慢慢埋没。
但季长歌笃定,顾煋的存在对季长风非同一般。
她虽然不清楚具体的原因,但季长风绝对在顾煋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这也是她挡在顾煋之前,拖住季长风好让他们逃走的原因之一。
季长风不高兴,她就高兴。
季长风看好什么,她就要抢过来,还要在上面狠狠踩一脚。
总而言之,她一定要和季长风反着来。
但没等她高兴多久,季长风抬手一挥,一道凌厉的灵力打在她身上。
季长歌闷哼一声,脸上笑意顿失。
她身体晃了晃,又重新挺起,后背笔直如青松,身体紧绷,目不斜视。
这是剑阁里弟子犯错罚跪的标准姿势,让戒律堂里最严苛的长老来挑,也挑不出一丝差错。
季长歌的脸阴下去。
这完全是她下意识的动作。
她当然不是生下来就跪得这般标准。
全是靠季长风一记记灵力抽打板正过来的。
她的身体如此熟悉这套姿势的每一个标准,甚至已经融入了她的骨血里。
就算她在外面逍遥快活了三四十年,季长歌一道灵力打过来,她依旧跪得娴熟无比。
就向她和季长风之间至死也摆脱不掉的血缘关系。
季长风只比她从娘胎里早出来了半个时辰。
却成了她一辈子的姐姐。
都说长姐若母,但季长风对她从来没有半点温情。
她在外面待人待事如春风拂面。
但对自己的亲妹妹却疾言厉色。
不过晚了半个时辰。
往后半生,就要被严苛折磨至此。
凭什么?
这不公平!
想到这,季长歌眼底戾气骤升。
她本就分出神魂太久太远,神念消耗剧烈,又被季长风打出了一身伤,脸上血迹未褪。
这一瞪如负伤的野兽,在阴沉的夜雨中伺机反扑。
季长风视若无睹,她早已习惯了妹妹对自己刺骨的怨恨。
“与狼为伴,咎由自取。”
她声音依旧沉稳,不见半点痛惜之色。
季长歌冷眼看她。
心里早不知道骂了多少个来回。
季长风手指敲了两下。
过了一会儿,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唤雪呢?”
剑冢近百年来只出过一次双生剑。
一名唤雪,二名流霜。
剑如其名,银光流转,寒气逼人,出鞘时风雪紧催,凛冽无比。
而剑阁百年来也只出过一对双生子。
各为天骄,旗鼓相当。
两人名声最盛时,有流言闲语,说她们像阁里最初的那两位,天赋太高,关系太密,并非好事。
一山不容二虎,在修道之人中,这句谚语更有几分道理。
这些话称得上冒犯,当时季长风潜心修行,自不理会。
但季长歌脾气差,提着流霜把那些说闲话的人都钉在了淬剑溪边的峭壁上。
那时候她们的关系还没现在这么僵。
还有回旋的余地。
甚至季长歌偶尔也会和她开玩笑。
后来她们也终究蹈了上一辈的覆辙。
时光悠悠,白云苍狗。
身在局中,只能随波逐流。
季长风思绪收回。
季长歌手中只见流霜,唤雪则踪迹全无。
她用神识搜过季长歌全身。
自己的唤雪不在她身上。
按理说唤雪是季长风的本命剑,她应该一开始就逼妹妹交代出唤雪的下落。
“......”
季长歌先是斜眼乜了一下季长风。
见迟迟得不到答案,季长风手指微抬,灵光在指尖闪烁。
这是威胁。
“......扔了。”
季长歌能屈能伸,痛快地吐出两字。
“扔哪里了?”
“......”
“......”
又是沉默。
季长风袖子一动,拂起细微的风。
季长歌身子猛然一抖,往后缩去。
但疼痛没有到来。
季长风把手支在额边,闭上眼睛。
调息养神。
似是倦了。
“你不说,戒律堂的人有的是方法让你说。”
“那不止是我的剑,也是剑阁的。”
“到时候,别后悔。别求我。”
季长歌呸一声。
车厢内,略微颠簸。
香炉上的烟蜿蜒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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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浮妄城。
寒潭。
又来了。
顾煋想。
每次这崽子闯祸、顶撞他时,都是这番情态。
头一偏,眼一垂,嘴一抿。
默不作声,好像受了多大委屈。
他不想管,也不想当个摆臭脸的恶人。
但这事他不得不管。
这是修行上的事。
他收殷寂连为徒,只有这件事是必须要管的。
“......”
“......好好跟我说,你这十年里都在这儿干了什么。”
顾煋负手长立,声线冷淡。
他平日里很少拿气势压人,若非必要,行事可称散漫。
这种态度常常让人忘记,他也曾是一代天骄,风头无两,也曾落入泥中,双手染血,干骇人听闻的惨案。
殷寂连长了不少个子,但到底还是矮他几寸。
此刻偏头袒露出一点脖颈,手指在身侧不安地攥着。
示弱的意思非常明显。
这让顾煋找回了往日里一些熟悉的感觉,眉头稍松。
其实不用殷寂连解释,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殷寂连修为停滞,毫无长进的原因,就出在这寒潭之中。
“说出来,怕师尊不喜。”
顾煋心想我已经够不喜的了。
“说。”
“师尊坠入寒潭,生死不明,我就一直想找清师尊下落......”
“潭水寒冷,水下幽深,弟子修为不够,”
“所以就烧灵力护体?”
“无心冲击境界?一直原地打转?”
“......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办法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殷寂连这两句隐隐带上茫然和痛苦,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眼睁睁看顾煋被逼到绝境,而他无能为力的时候。
幻梦被残酷的现实狠狠打碎,他甚至来不及反应。
只有在冰冷刺骨的潭水里,头脑才能不浑浑噩噩。
才能感觉到自己确实还活着。
“......几年?”
殷寂连抬头略带茫然。
“你给我捞了几年的尸?”
“十年。”
这两个字一出,寒潭边的风都停了。
虫鸣鸟叫,草木窸窣声,皆数沉寂。
“十年。”
顾煋重复道。
“这十年,足够你破境到元婴,甚至再往上......”
“而且,你的天赋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殷寂连知道这句话是指那潭被灵气浸透的水。
十年,三千六百余日夜,千尺潭水压身。
他的灵海从未充盈过。
每生出一丝灵力,都被他用作深潜的燃料。
在死亡一般悠久绵长的黑暗中,他的指尖一点点摸索过锋利不平的潭底。
一遍又一遍。
从质疑到愤怒,从愤怒到麻木。
从麻木到平静。
但他从来不敢绝望。
寒冷如跗骨之疽。
连他的骨髓也要一并绞杀。
却未曾熄灭他心中的火。
“殷寂连,你知道现在修界公认的最年轻的修道天才,天生道种,十年前也不过是金丹初境——”
而且,他入道的时间还比你早。
这句话他没有说。
殷寂连打断了他。
“那不是,也比不上师尊不是吗?”
顾煋一愣。
“你才是那个真正的天才。”
殷寂连不知何时已经对上他的目光,双眼灼灼如火星在里面流淌。
“千年以来最有可能飞升的那个人。”
“难道,你不想吗?”
顾煋拇指难耐地抽动了一下。
这细小的动作顺着把两人紧紧绑在一起的铁链上传来,在殷寂连心里掀起微小的波澜。
然后,这蜻蜓点水,细雨入海的一点波澜,逐渐扩大——
摇晃,起伏,天地颠倒,日月隐没。
狂风呼啸。
作者有话要说:魔渊第一届深潜冠军获得者——小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