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坐落在城郊外一片苍郁的树林里。
虽离城区不过一二里路,但很少有人去造访。
就连周围经验丰富的猎户也回避着那处地方。
一是潭水幽绿,平静无波。没人知道潭水到底有多深。水性好的老手,站在旁边看一眼,都觉得心惊胆战。
二是潭水周围,一年四季都散发着凛冽寒气。晌午时分,也阴凉透骨,让人不愿久待。
久而久之,各种关于寒潭的传闻,在浮妄城悄然流淌。
老一辈人说,潭水里死过妖邪,怨气萦绕,才如此森冷诡异。
也有人信誓旦旦,曾亲眼看到黑色的水鬼在周围游荡。
不管传言如何,人们都认为,寒潭是一处危险之地,最好不要因为好奇,去一探究竟。
浮妄城的小孩,从一两岁起,就被教育不要去寒潭周围玩儿,不然就打掉一层皮。
但这么多年来,倒是第一次有人真的溺死在寒潭里。
“或许是失足落水呢?”
顾煋并没有捧道士的场。
“一人落水,另一人相救...”
道士又“唉”一声。
“关键我听说,捞上来的尸体,不像溺死的呀!”
顾煋眼神一动。
这时,砰一声闷响,从队伍走远的方向传来,声音之沉重,连带着地面也颤了颤。
他下意识回头去看殷寂连。
殷寂连脸上本来平静无波,眼神看向前方,还带着戒备。
但顾煋转过头来,他马上换成恰到好处的受惊之色,眼神还略带慌乱。
下意识攥紧了手中铁链。
抿紧的,血色浅薄的唇透出一点可怜的意味。
“......”
“没事,估计棺材被抬断了。”
顾煋安抚道。
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容易被吓到。
他在心里暗自想。
果然小孩就是小孩,这么多年了,也不带变的。
道士的眼睛在他们两人身上骨碌了一圈。
送葬的队伍里传来低一阵,高一阵的私语。
负责抬棺的是几个中年汉子,被突然滑落的棺材晃了个趔趄。
其中一个圆脸的,跌坐在地上,呲牙咧嘴,似乎伤得不轻。
道士是个爱多管闲事的,此时已经凑进去,伸长脖子看状况。
为了避免抬棺途中出岔子,绑棺木的绳子,都是在盐水里泡过,足有两指粗的麻绳,用刀砍,一时都砍不断。
现在前后两根麻绳却齐齐断裂,透着一股诡异。
抬棺的,和周围的人,脸色更加难看。
“事儿不好呀......”
“这是不愿意走呢!”
“谁的棺掉了?”
“是于家媳妇的...”
骚乱中,一个看着不过二八年岁,身着孝衣的少女,扒开人群,挤了过来:
“绳子断了有备用的,重新绑!别误了时辰!”
她眼圈发红,看了眼旁边苍老年迈的父母,咬牙上去,手利落地重新绑了结。
“唔,阿连,看出什么了吗?”
顾煋凑到殷寂连耳边问。
“...有怨气,不是一般的怨气。”
殷寂连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既然出门遇到,就是有缘,何况这事儿还和寒潭有关,”
顾煋用左手拍了拍殷寂连的肩膀,轻描淡写道:
“我差点死在那里,去看看,也好。”
说完这句话,顾煋手腕一紧,铁链嵌入皮肉,泛起丝丝痛意。
他抬眼去看殷寂连,只看到他冷硬的侧脸,和抿得死紧的唇角。
顾煋微微一笑,领着他的好徒弟,走到了道士身边。
“没用的,走不了几步路还得掉。”
那道士正自己一个人嘀嘀咕咕,看到顾煋来了眼前一亮。
“两位有什么高见吗?”
他倒是个自来熟的性子。
“我徒弟说,有怨气,还是不一般的怨气。”
顾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重新被抬起的棺木。
抬棺的人由四个折为三个,晃晃悠悠地准备迈步。
“看来,还真不是简单的溺水。”
“两位是——修士吧?”
道士说到最后几个字,又压低了声音。
“那可了不起。”
修士在凡尘间并不稀有,没门派无所属的散修遍地开花,正经门派里的弟子,也常入世行走。
枭首城那样大的地界,一条街上能抓十来个不止。
不过在这种清贫荒凉的小城,来个修士确实算稀罕事。
“在下不过是一介散修,旁边是我徒儿,前几日刚刚这城里落脚。”
“贫道姓王名空,一介道士,下山云游来着。”
顾煋细细看了王空一眼。
此人穿着洗到发白道袍,上面打了诸多补丁。不拿拂尘不背铜钱桃木剑,反而在腰间别了一根黑秃秃的长棍。
细看是道士,远了一瞧,像拿打狗棍的乞丐。
不过面容倒是清俊,眼神清澈,年龄估摸在二十三四。
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陈玄。
顾煋忍笑道:
“不知道爷云游几年了?”
王空一挠后脑勺,挺不好意思地道:
“被看出来了,惭愧,惭愧,我刚下山。”
“我们派一脉单传,师傅又老活得又长又离不开我。”
“这不,一送走他,我就来入世了。”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砰又一声重响。
棺材又掉了。
这次掉得相当彻底,连盖都滑了下来。
露出里面一张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的女人的脸来。
黑色的污血从尸体的眼、鼻、口、耳中缓缓流出。
溺死之人的脸通常浮肿,但这张脸皮肤紧致,五官紧凑,没有半点被水泡发的意思。
太过鲜活,反而狰狞诡异了起来。
这下,剩下三个抬棺的,被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退到一边。
送葬的队伍彻底不动了。
王空知道,这种时候该他出场了。
于是落魄道士大步流星,挤进人群,直接闯到无人胆敢靠近的棺前。
他轻咳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
“造孽啊造孽!”
“这横死的人,怨气如此之大!”
说着他闭起双眼,面容悲悯。
顾煋觉得他下一句就要念出“阿弥陀佛”来。
殷寂连在后面冷嗤了一声。
“你们怎地连个法事也不做,就这么草率地抬棺出来了呢?”
那对年迈老人中的老妇人,先是吃了一惊,看清王空打扮后,眼中疑虑消了大半,道:
“道长,这位道长可是有办法?”
“我们愿意出钱!多少都成!”
声音苍老沙哑,带着哀求。
“我们不是不愿意请人!”
那少女也过来了,神色倔强,但到底年纪小,一开口忍不住哭腔:
“是没人敢接......他们看了我哥嫂的样子,都怕惹祸上身,一个个都推过去了!”
浮妄城懂这些门路的,当属在桥下摆摊算命的刘瞎子。
但刘瞎子五年前死了,留下几个徒弟,都是半瓶子晃荡的水平。
于氏夫妇一前一后,死得诡异,尸身更是吓人。
于家二老和女儿实在没法,停灵的时候上了好多香,不停地念叨,可还是在抬棺的时候出了事。
王空一听,眼里浮现同情,他安抚了两句,把棺材盖合上。
“这个事,我接了!”
说完他去找顾煋和殷寂连两人的身影,可奇怪的是,原先二人站的地方空空如也。
让他疑心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那一边,顾煋和殷寂连已去了寒潭。
树木苍郁,草丛淹没到脚踝,这路确实不好走,怪不得浮妄城的人都对寒潭敬而远之。
刨去各种神鬼之说,这城郊的位置实在荒僻,阳光被枝叶遮挡,透不下来,颇有几分阴晦之感。
“阿连,你说这路这么难走,于家媳妇为什么要来呢?”
“她来这寒潭,又干什么呢?”
殷寂连在前面开路,顾煋慢悠悠走在后面。
这场景倒有几分熟悉。
“出趟关,净来钻林子了。”
顾煋这句话说的声音很低,像是抱怨,但带了淡淡笑意。
殷寂连从那道士嘴里听见“寒潭”两字后,就一直紧绷着身体。
虽然他掩盖的很好,但还是被顾煋发现了。
“或许是为了洗衣。”
“洗衣?”
“城里不是有条小河吗?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来这潭子里洗呢?”
“......小河太窄,水流也不急,而且河边台阶下的位置有限。”
“若哪天洗衣的人凑多了,来晚的只能等,或者去下游水浑的地方。“
“所以于家媳妇,不愿就着浑水洗衣,也不愿等,索性就来了这城郊?”
“差不多是这样。”
说着,两人已经到了寒潭。
这一汪幽深的水潭,水平如镜,横宽约五六十尺,靠着一座陡峭嶙峋的高崖,如一枚眼睛镶在怪石之中。
顾煋还未走近,就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冻到了骨子里。
他肩上一沉,偏头看去,原来是殷寂连把自己的黑色外裳,盖到了自己身上。
“......为师是不是该夸你孝顺。”
顾煋皮笑肉不笑道。
若不是手上的铁链,他何至于会被寒气侵扰。
不过他还是攥紧了衣襟。
衣服上还沾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闻到了一股皂角的清香。
很干净,很清爽的味道。
殷寂连没回话,垂下眼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看他那抿着唇的样子,顾煋突然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
他刚想开口,但眼神突然一凛!
潭水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