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此时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姜宥胜非常重视这次聚会，早早命人收拾了客房，亲自筛选菜谱，指挥下人装点园子，想要尽可能办得体面些。

“老爷，把灯挂在这里怎么样？”家丁踩着一人高的梯子，双手捧一盏精致的纱灯，正往枝头比划。

“再高点！”

“诶！”家丁应了一声，奋力抬起手臂，去够更高的树枝，直到姜宥胜点头，才把灯稳妥挂上去。

“往年叔叔伯伯们虽然用心，却也不像这般，爹爹可是给以后承办的叔叔伯伯出难题了。”见父亲一直张罗，把府里装扮得比逢年过节都要有气氛，姜微从旁委婉提醒。

姜宥胜并不多心：“爹毕竟是一城之主，你那些叔叔伯伯们心意到了就是，怎能作此攀比。”

“爹爹心思通透，只怕别人不同。”姜微仍有顾虑。

“放心，你那些叔叔伯伯爹再了解不过了。”尽管嘴上这样说，但姜宥胜心里还是考量了女儿的话，万事不可尽美。

姜微深知父亲秉性，便不多言。

一时无话，眼里只剩满园子忙碌的下人。

城主府很大，这个坐落一角的幽僻园子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平日只有打理花草和负责清扫的下人偶尔过来。园门上的匾早被拿掉，至今都没有重提。

姜宥胜看似对这个小角落不上心，实则重视得很，这么多年，园子里毫无荒败迹象，一切如新，好像随时会有谁进来居住一样。

婢女慌慌张张从后院跑来，先是向姜宥胜行了个礼，然后凑到姜微耳边低语几句。

姜微听罢，面色不改地点点头，然后对父亲一揖：“爹爹，娘那边还有事情，我先过去了。”

“又是你二哥闯祸了吧？”早已料到大概，姜宥胜有些恨铁不成钢，话到嘴边，终化为一声叹息，“去吧。”

城主府后院，年轻的男子吊儿郎当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时不时抬起眼睛，偷偷瞄着周围的环境，毫无羞愧之色，似乎早就习惯了这套流程。

衣着华贵的妇人坐在门里，房门敞开着，阳光被门板阻隔，斜切成两半，将她的脸埋进阴影，看不清表情，只有深蓝色裙裾，点缀着金色丝线纹饰，张扬地跌进阳光，闪闪烁烁十分灵动。

姜微匆匆入了后院，瞥一眼跪在当庭的二哥，没有犹豫，直接往敞开的门里去。

“娘，发生什么事了？”

一见她来，李嫦眉扬起脸，拧成“川”字的眉头微微一松，神情略有缓和。那张脸算不得多美，却生得端庄大气，格外称她城主夫人的身份。

“微儿，我真后悔生了这个畜生！”

“娘，二哥又惹祸了？”姜微绕到母亲背后，手法娴熟地替她捏着肩膀，似是不经意往院子里一瞥，与跪着的人四目相接。

姜末喜滋滋咧着嘴，心说只要有小妹在，母亲很快就消气了。

李嫦眉长叹一声：“末儿在外面醉酒和人打架，打断了人家的腿。”

姜微也不惊讶，许是觉得这种事情发生在二哥身上就正常多了：“那断腿的是什么人？可有妥善处理？”

“只是个普通百姓，倒不能拿我们怎样！”

“虽是百姓，也大意不得，还是补偿些银钱，派个大夫过去瞧瞧。”

李嫦眉脸上忧愁未减：“可不能一直任他胡闹下去，否则等他闯了更大的祸，谁来替他收场？”

知道母亲的担心并非多余，姜微也不替二哥求情，就任他跪着。

李嫦眉疲惫的身子轻松了不少，心中自然舒畅。

“老爷来了！”守在后院的家丁大声通传。

接着便有婢女迎出去。

李嫦眉随即起身，迈过门槛，款步迎至院子里。

姜微紧跟在母亲身后。姜末未得允许，不敢擅自起身，只是收敛了些，跪得端正。

“逆子！”姜宥胜一进院门就气不打一处来，怒冲冲骂道。看见李嫦眉，又扭头补了一句，“都是你娘纵着！”

李嫦眉不说话。

眼前这个男人虽然身为她的丈夫，但确实已经十几年没有对她颜色和悦一些了，若非为了孩子们的事儿，就连后院都不怎么过来。自从嫁进府上，李嫦眉便把这个男人视为依仗，并且贪婪地独享着他。只是不曾想那个没能纳进院子的人，会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气氛有些压抑，身边的仆从低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点动静。在他们的印象里，每次城主到后院来都是带着一肚子的无名火，连夫人都格外拘谨。

聒噪的虫儿消停了，喜闹的麻雀飞出墙去。只要姜宥胜不开口，整个院落就剩一片沉寂。

不愿理会李嫦眉，姜宥胜走到姜末身边，吹胡子瞪眼：“怎么就不能跟你大哥学着点儿，你看看你……一天天游手好闲！”

“哦，”提起姜毫，姜末颇为不屑，“他还没回来？”

姜宥胜算了算时间，觉得纳闷儿：“按理说……该回来了呀。”

姜末扯着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揭老底也不敢太大声：“肯定又在红招楼睡过头了呗。”

“你说什么？”姜宥胜猛然变了脸色，直直盯着姜末。

姜末不敢与父亲对视，只吞吞吐吐道：“还……还是等姜毫回来，您……自己问他吧。”

……

姜毫是晚饭之后回来的，昨夜在红招楼留宿，折腾得有些倦了，醒来已是巳时将过，本打算当即返回，恰好遇到在此玩乐的焦远图，于是二人寻了家酒楼畅饮，一时尽兴，忘了时间。

天色渐晚，夕阳将铺天的云霞染成红色，再镀上一层薄薄的金。

半昏半明中，有人轻轻叩响了门。

门上的家丁好奇地将门拉开一条缝儿，探头探脑往外看。

还不待看清楚，一个人影“哧溜”一下子钻进来。

家丁吓了一跳，脱口惊呼 ：“大少爷！”

“嘘……”姜毫连忙比划一个噤声的手势。

家丁配合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爹在书房嘛？”姜毫尽量把声音压低。

家丁不敢出声，只望着他不停地点头以作答复。

姜毫拍拍家丁的肩膀：“别说我回来了。”嘱咐完毕便弓着身子，前后左右扫视了好几遍，确保无人经过，这才灰溜溜地逃往自己的院子去。

可他刚一进门，就不得不止住脚步——候在门前的人使他头皮一凉，小声暗骂方才的家丁：“混账小子！不是说我爹在书房么。”姜毫自知在劫难逃，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姜宥胜显然已经等待多时，像是料定了他这个儿子会趁着傍晚院中无人的时候偷溜回来，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一颗心也算安稳了，抬眼与局促不安的大儿子目光交接，他很快移开视线。

“回来了？”

“嗯、嗯嗯。”姜毫心中惶恐，偷眼观察父亲的表情，却看不出端倪，可他越是没脾气，姜毫就越觉得煎熬，不敢唐突，只得老老实实站着。

“请柬可都送到了？”

“送到了。”依旧是常规询问，姜毫躬身回答。

“嗯。”姜宥胜点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蹙起了眉，片刻又舒展开，望着那个园子的方向出神。

姜毫猜不透父亲的心思，索性一同看过去，距离太远，院墙太高，唯独几盏灯笼，明晃晃的在夜风中颤抖。

“爹到底在看什么啊？”姜毫心下琢磨，嘴上不敢问，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要视野更加宽广。

注意到姜毫的举动，姜宥胜意识到自己失态，理一理衣袖，冷不防问道：“昨晚……去了红招楼？”

姜毫呼吸一滞，丝毫不敢隐瞒，越发恭顺了：“是。”

准备承受父亲的盛怒，从小到大挨过的家法已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去歇着吧，明天还要招待客人。”不带任何情绪，姜宥胜说罢，擦着姜毫的肩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