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翌日，初雪停了，但天空灰蒙，云雾中的白又浅又淡，好像只要碰撞到什么，就能让雪再落下来。

九十九朝现在对冷热和疼痛都不敏感，饶是如此出了廊也能感觉到皮肤微微发刺的异样，就知道气温不高。

猫又从高高的梁上轻巧地跳下来，嘴里叼着叶子包着的两块饭团，顺带抖抖身上的雪粉。

寒冷的冬季到来了。

“狐狸们疯哪里去了，好像有几天没见了？”

九十九朝小口嚼着饭团，感觉有点硌牙。

灰狐阿杌仍对他有意见，经常进山中乱跑，每隔好几天才会不情不愿地带猎物回来，又叼着熟食跑开，有时会顺便和两个同伴打上一架，没赢过。小白狐倒是把这里当作窝，出去个大白天，晚上就会跑回来吃九十九朝料理的肉，天一冷，还会乐呵地拱进人的衣服里，又被黑猫抓出来吱吱叫。

“可能是因为下雪了，”猫又道，“请不用担心他们，这点寒冷对于拥有皮毛的狐妖来说不算什么。”

九十九朝呼了一口白气，玩笑道：“我也是半只狐狸，却怕冷得要命。”

猫又围着他转了一圈，跑到他膝盖上窝成一团。

这还不挼？

九十九朝一边吃着饭团一边挼起猫，不一会儿，他的院外就传来哒哒的响声。

哒哒，哒哒。像两块石头轻轻碰撞。

石翁来了。

西边的石翁是个年纪比较大的老人外貌，个子矮小，双眼发亮，如果不是他的皮肤是干裂的灰色，外表简直和一个市侩的人类无异。他与一位很老的木妖是夫妻，本是想一起来拜访，可惜初雪到来，没有哪个植物的妖怪会不重视这一场雪。

“没关系，能把我的需求带给她就好。”九十九朝倒是无所谓。

修葺房屋，少不了的就是木材和石料，石翁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个很随性的妖怪，结果事实完全相反。

情况很简单，贺茂朝义的住宅是个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半块寝殿。平安朝的寝殿造大部分是没有墙的，只有一堆柱子，和一堆活动的格子木板，加上漏雨的屋顶还有腐朽的建筑部分，以及必要的家具，九十九朝需要的材料可不少。得益于付丧神们改造他领域的经验，他都能一一把需要的东西说清楚名字和要求。

见到石翁开始擦汗，他贴心地停了一下：“能听懂吗？”

石翁：“能的，能的。没想到您对房屋那么了解……”

很多妖怪说话没什么逻辑，大妖怪又懒得和你说话，但和九十九朝聊，光是听他说话你就能觉他是个不容敷衍的人物，就像是……

九十九朝：“就像是人类一样，对吧。”

“哎呀，实为惭愧，”石翁道歉，“对您有了轻视之举。”

“你应该和人类打过不少交道，对人类没有轻视。”九十九朝推测。

“人类是实为有趣的存在，”石翁眯起眼睛，面目就像是块嶙峋的怪石，话语却温和了起来，“我家那位木头经常会有路过的人类去乘凉，她从人类那边听来了很多有趣的故事。”

岩石与树木即便成为妖怪也会保持着眷恋旧所的习惯，除非地势和河流的改变，不会轻易离开原地，很多生物于它们来说都是流动的，比河溪还要迅速，比风还要张扬，人们会带来故事，他们就借助着对石与木的了解和人类进行交易。

在现代，因为人类的世界里充斥着咒灵，很少会有妖怪的出现，就算有也是隐藏得极为隐秘的几个妖怪组织，这么不分明的人与妖的界线，让九十九朝同样觉得有趣。

接近过人类，石翁的行为方式也很干脆，有了他的帮助，短短几天，修葺需要用上的材料就随着地下独属于妖怪的通道运送来了，很多材料还是已经被切割打磨好的。

当崭新的板门和蔀窗竖起来的时候，九十九朝颇为满意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感叹于妖怪的效率。

猫又也到处走来走去，好像是眨眼间这些人类的置物就出现在它习惯了很久的屋子中，给整个环境带来了非常大的变化。屋檐和梁柱的新旧木头颜色交错，散发着合适的香气，看着就有遮风挡雨的坚实，还很好磨爪子。

“你的确是这片山野里最会和人类打交道的妖怪，那我们就按人类的交易来。你想要什么报酬？”屋中的青年没忘记石翁的市侩，看向站在院中的老人这么问着。

石翁站在原地搓了搓手，有些小心地看了一眼他挂在柱上的狐火灯笼：“这个么……”

“能否麻烦您说一声‘请进’？”

天空又下起了雪，白色的棉点轻盈地飘落。

九十九朝的眉毛挑起，看得石翁心中发怵，才长嗯一声：“如果这是你需要的报酬的话……”

确定了石翁的意思，他笑了笑。

“好吧，‘请进’。”

落入庭院中的飘雪忽地在半空中燃烧了起来。

一道又一道透明的波纹沿着焰光扩散，像是有人穿过了不可言说的道路，从接连的火光中走来。

【请进。】

那簇幽静而旺盛的火焰出现在庭院的入口，半空中所有悬浮接连的火光都被从虚空旋转而出的灯罩笼入，然后齐齐变成青蓝色的胧灯。

昏暗的灯海改变了整个庭院的气氛，随着冰凉的妖气侵入，高处的狐火发出噼啪的焰爆声。

猫又跳到九十九朝的身边，眨眼间变大，牢牢围着青年，对着入口呲起牙。

这所后山的住处有天狐设下的结界，但贺茂朝义也算屋子的主人，持着一簇狐火，便有了结界的一定权限。得到他的首肯引路，就能被邀请进结界之中，不会像当初九十九朝借着安倍晴明身体上来时那样被雷劈。

客人踏出火焰，木屐在石板路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来客身穿浅色的浴衣，披着墨绿羽织，双手是男性的骨节，文雅地握着一把折扇。往上看，他的领子上方却没有脖子和头颅，只悬浮着一盏四四方方的灯笼。

“哎哎，可算是进来了。”来客道。

他的灯笼罩不知道是绢还是纸，上面没有任何图案，映着内部绮丽漫卷的绚烂火焰，好像连他周身的气氛都变得妖异且安静，适合那些絮絮的低喃与娓娓道来的故事。

他自然没有喉舌，也不知是从哪里发出带着回响的声音，音色充满了怪异的磁性。

九十九朝抚摸着大猫的皮毛，揶揄地看向石翁：“原来效率那么高，是有人在催促啊。”

石翁脱下灰色的叶帽，鞠了一躬：“家里的木头拒绝不了送上门的‘故事’，请您见谅。”

“切莫责怪一块石头，”绚烂的灯火跳跃，来客发出愉快的声音，“从在下这里讨要故事的代价从来不小，又是为了灌溉家中的树木，谅解他吧，这位冕下。”

是个擅长花言巧语的妖怪。

挼大猫的手停了下来，九十九朝突然偏头，来客衣领上悬着的灯笼也偏转了一个角度。树林中传来一阵吵闹，剧烈的草叶摩擦声告知他们有什么动物在迅速接近。

一团灰白的影子窜出树林，冲进庭院，里面的人定睛一看，是这几天九十九朝一直在想疯哪去了的两只小狐狸。小白狐似乎晕过去了，被阿杌叼在嘴里，身后一条佛珠箭一般地追赶它们。

落到庭院，阿杌立刻就把嘴里的小白狐往屋子里扔，炮弹一样朝九十九朝砸来，被猫又甩尾接住。

“那家伙就是这傻子的新主人！你去和他打！”阿杌骂骂咧咧喳喳叫，一边脏话一边跑开。

数条佛珠如盘蛇，飞向庭院。

来客侧身，发出充满兴味的声音：“看来您有一位不速之客。”

九十九朝提着小白狐的后颈皮瞥了他一眼，你不也是其中一位吗。

或许是修葺房屋顺利至极的运气用完了，小小的后山居所接二连三遭遇膨胀而来的妖气，印证皆是不善来者。

冷然的气息席卷山林，让附近的小动物们纷纷窜逃远离，跟着破空之声响起，一道庞大的、如在雪夜中拉出逶迤磅礴的冰霜白流的影子，跃然涌出树丛。

如梦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