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该说……不愧是安倍晴明吗。

九十九朝捏了捏鼻梁。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不会把“年纪太小的古人”看作是能和自己谈话的对象，毕竟时间和眼界是不可逾越的硬性尺度。但因为对方是“安倍晴明”，他会留一份心思观察和警惕。

本以为要胡诌的一大堆理由和解释在道谢里烟消云散，不乏有种打进空气的感觉。

不过，既然是“安倍晴明”的话……

九十九朝把头偏向一边，别开视线。

“我犯了一个错误。”

他回答安倍晴明先前的询问。

“尤其是我还扬言如涌入外海的江流，其中不起眼的一滴怎么能影响这浩荡的水势……结果没过几个月就被打了脸。”

【我也不过是时岁洪流中芸芸众生的一枚……让纺织命运的神明头疼去吧！】

祸神知道他曾说过什么，嘲笑他的确是不起眼的芸芸众生，因祂把时间比作布帛，认为一根丝线的拆出令其解体后，是无力再凭自身的能力改变任何事。

九十九朝无法搬出同样的理论再去说自己和这布帛无关，他之前的狂妄是基于平安朝和现代有千年之长的差距，足够的时间不会让历史出现什么大问题，然而现在各个时代都有了刀口，他总不能闭上眼扔了手里的刀就说不是他干的。

目光下意识停留在青年脸上片刻，安倍晴明眨了眨眼，问：“您承认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然后没想好弥补的方式对吗？”

弥补？

这对九十九朝来说是个罕见的词。

他歪过头，忍不住翘了翘嘴角：“算是？我很少犯错，不太习惯，想去承认和弥补也很正常。”

想去弥补错误和犯多犯少其实没什么关系，这是一句过分自傲的发言，但他现在心情不佳，让让他吧。

安倍晴明不知道实际的情况，想了想，同样找了个比方：“事物的损坏通常只需要一瞬，修补却要耗费很多时间，不如先把损坏的部分找个妥善之处保存，再去寻找办法。”

他记起之前那张被不慎烧毁的纸张，从梦里醒过来后他一点点地去把剩下的灰烬给收拢好，放回匣中。安倍晴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像是有不可阻挡的影响在推动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把这张普通的占纸成功复原。

先保存起来，再一步一步来？

“的确也是个办法。”九十九朝飞速思考起来。

安倍晴明略不过意道：“因为这本就是无法着急之事，如滴水穿石之长久。”

“这是贺茂忠行教你的？”九十九朝随口一问。

安倍晴明点头。

老师，对不起。

九十九朝陷入思索，旁边的少年耐心地等候着，回过神来时九十九朝又问他：“时事无常，说不定下一次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你真的不想问我什么吗？”

时间妙处在于，他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和未成年的大阴阳师这么面对面的进行平和的对话。不过这不会改变九十九朝的打算和目的，找到更方便的躯体当换则换，雨女一事是意外的交集，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相信安倍晴明也明白这点。

谁能说准他们还有下次相见呢？

可九十九朝还是得到了意外的回复。

安倍晴明说：“以我的拙见，您身上发生的都是我还没有触及到的领域，若前辈的嘱咐让您必须回答我的问题，这很不讲理。”

“……”

九十九朝扭头看了眼狐火，他已经把那火移到了侧廊门边，用来防止那边的木头因为靠近水池受潮。

“如果我提问，您给我的回答，是属于您的秘密吗？”安倍晴明问。

九十九朝毫不犹豫：“是。”

安倍晴明点头：“我明白了。”

九十九朝这下真忍不住了：“你真不好奇？”

年轻的阴阳师面上一本正经：“秘密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好奇也不是知晓答案的理由，只要不是谎言就好。”

“……能接受隐瞒，不能接受欺骗吗？”

安倍晴明又一次点头，这次多加了几分认真的重量。

九十九朝明白了。

该说……不愧是安倍晴明啊。

他对上那双认真的眼睛，扬起眉感慨似地说：“看来以后你对语言的力量会有很好的理解。”

安倍晴明莫名：“多谢？”

他听到青年轻快地笑起来。

“不过作为解决我疑问的报答，我可以答应你，能宣之于口的话语，我不会骗你。”

安倍晴明：“……诶？”

这好像是一句不太了得的誓言，突然砸中了他。

……

再次回到领域的时候，九十九朝没有受到来自祸神的攻击。

他赤脚踩在冰凉的木质地面上，熟门熟路地往外走。

用现代的眼光看，他领域的宅邸十分怪异，不是指和咒术或者任何力量有关，就是单纯的制式奇怪罢了。

起初他的领域只是一方没有什么装饰的小庭，仅有一屋一池一树，随着力量的成长和付丧神们自发的扩建，他的领域就变成了一个融合了各种风格的宅邸，付丧神们按照自己的爱好和习惯在日渐无聊的时光里鼓捣出很多或是精致华贵、或是自然大气的建筑部分，说难听点就是利用一点空间折叠搞出了个东拼西凑的住所。

穿过取自二条城的夜莺廊道，穿过取自名古屋城的本丸御殿，经过银阁寺的万顷波涛和源光庵的迷惘顿悟之窗……若有付丧神在场，肯定又要装模作样地扼腕叹说，前些日子明治时期的刀们参考无邻庵的园林把东侧一角外廊按上了绘有红叶的玻璃格子门，往外一眼还能望见设立在领域边缘的黑松石灯，甚为美妙啊，您怎么不就多看看呢。

付丧神们经常如此，领域的主人只会一笑置之，如眼下这般目不斜视地来到最初的庭院里。

他的庭院下起了雨。

雪松和红松隐于黑暗间，雨滴在如镜的水池上砸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筑山组石贴着湿漉漉的红叶，飞动的水花在檐边落成白链。

领域的变化都应是主人心境和力量的表现，九十九朝不声不响，突然就走入了雨里。

他的领域本和许多咒术师一样，有肉眼可见的边缘，不论怎么铺就仿作小路的景观，到达作为标志的石灯笼外就是无可逾越的漆黑壁障，换到这里，跨出边际就是祸神的磐境。

现在九十九朝停在石灯笼的旁边，发现自己庭院内的石板小路延伸出了原本的边际，向下铺出一条不宽不窄的坡道。

“这是……”一把伞打到主人的头上，为他打伞的付丧神看到这条陌生的山道，眼中满含诧异。

雨下得笔直，像是要缝补天地的长针，倒映在灰裂的瞳面上。

朝天上看，翻涌的怨气形成的混沌黑暗依旧，九十九朝抬脚，跨过石笼的灯火，沿着山道向下走。

山道曲折了两个弯，不算长，很快他就感觉到新的边界停在不远处。

熟悉的唐伞出现在视野里，色泽鲜新，缺了一角。

雨水打在深深的绿叶上，矮小的乔木下是一簇簇芳丽繁密的紫蓝色花团，一条清澈山溪从布满厚密青苔的石底流出，潺潺作响。

那抹倩影依旧如故。

【事物的损坏通常只需要一瞬，修补却要耗费很多时间，不如先把损坏的部分……】

在妖怪的说法中，力量具现化出的领域叫作“幻境”，很多传说中人类误入妖怪的幻境便消失于世界中，即为“神隐”。和咒术师的道理不同的是，幻境还是属于妖怪的栖息之所，可以缥缈虚幻，可以真实空幽，还可以窄小如蜗，亦或广阔无边。是极致幽玄而不可道明之悬梦，是与无数年岁擦肩而过的空寂，是再回首已成的千年百年。

【保存在妥善之处。】

安倍晴明无意点出九十九朝构想过的办法之一，那时他的领域中天地便已如落笔的书画延拓开来。

“原来如此……”九十九朝喃喃道。

“大人？”

“以前我们不是也讨论过，为什么我的领域会和其他人不一样，说到底，”他嘴唇微动，“……也是因为我有一点非人的血脉而已。”

领域与幻境的双重存在，到了贺茂朝义这个正牌半妖身上被放大了。

九十九朝看向花丛树梢中的女妖。

“接下来就请多指教了，雨姬。”他说。

雨落的声响中，雨姬抬眸，露水般的瞳孔漾起似哭似笑的波纹。

她朝此间的主人欠身行礼，缓缓隐入雨水中。

嗯！(也不知道在嗯什么)

……

划个重点：人类的领域=妖怪的幻境，前者大部分是有边界的/很小/攻击力强，后者大部分是没边界的/很大/当老家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