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零元购是不可能零元购的。

九十九朝心平气和地想，他就算现在再怎么落拓也不可能在一千年前的集市里抢一包盐，那样别说一帮付丧神和狐朋狗友们知道会有什么反应，被他亲手嘎了的御门院列祖列宗说不定都能气活过来。

等等，跑题了……

猫又看到贺茂朝义抬起手指压了压额头，似有不适的前兆。

“您需要休息一下吗？”它关心道。

贺茂朝义躺了那么多年，瘦得和皮包骨差不多，更别说有什么肌肉和力气，久坐或多思后就容易犯晕，必须靠着坚持活动来缓解这样的状态。九十九朝撑着把屋子里接满了水的容器换完，外衣的袖摆湿了大半，又在廊边捏起袖子，垂头慢慢拧干，重新思索。

猫又说得没错，妖怪远比人类更重视交易和约定这两种行为，那些肆意妄为地抢劫与盗窃的妖怪属于恶妖之流，总会因为违背这样的无形规则遭到报应。只可惜妖怪的寿命比人类长久，不同妖怪间的命数也有差异，有些报应也总会让更该看见的人或者妖怪错过，则是命运般的遗憾。

反过来说，能诞生出“咒灵”这样存在的人类会比妖怪还要缺德，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您之前所要找的东西鸟雀们有了消息，只是这阵雨一直没有停，无法将准确的回复告诉过来。”

猫又看着滴落的雨水：“这场雨实在下得太久了。”

“水生的妖怪估计也开心不起来吧。”九十九朝随口道。

猫又眨了眨眼睛：“您知道？”

“不合时宜的雨水本就不讨喜，何况本来是丰收的季节，强行抽取这一带的地水降下来，作物类的妖怪们难道还没有找到罪魁祸首吗？”九十九朝轻描淡写，“可别告诉我妖怪也会和人类一样是觉得有龙作祟。”

他说的信息足够细，猫又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但决定信任他说的话。

“我会去找山里的妖怪打听一下。”舔了舔爪子上的水珠，猫又跃出廊下，又回头谏言，“京的龙神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不过有许多附属，您别让不尊之语给它们听见了。”

屋内的人不以为意：“回来的时候顺手帮我捡一些石头。”

石头？

朝义大人在醒来后已经有很多摸不着头脑的要求，捡一些石头到也不难，所以黑色的猫头点了点，纵身消失在高高的草丛中。

晕眩消失还没多久，九十九朝的额头又一跳一跳的胀痛起来，他用手指按了按。

“怎么感觉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要知道，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

不出三天，这个预感便应验了。

在被一帮妖怪拖出来之前，九十九朝正一个人在屋子里尝试张开领域。

透明的空气有无形的力量在扭曲，黑发下的双眸呈现出一种褪色的状态，扭曲到极致的时候，徒生的力量忽而消失，有着幻觉般被切碎的景物残片也恢复了原状。

失败了。

九十九朝放下手。

半妖的力量是很玄乎的东西，贺茂朝义的躯体也是。

因为灵魂不匹配出现五感半衰的情况，自然会影响到力量使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就不说了，和刀剑付丧神们的维系也有减弱。那些锐利的力量只能让他剖个鱼削个树，想要切开通往他领域的道路出来，恐怕暂时做不到。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九十九朝并不气馁，转头拿起一个装满了圆溜溜的卵石的小盘，用麻木的双手把每一颗石头都掂量到焐热的地步。他的视线越过院子就是叶片红黄掺杂的树林，叶片被雨水洗得鲜新，最红的一片叶子落下来的时候，一道破空之声就响了起来。

“呀！”

一个毛都没有长得全黑的乌鸦湿漉漉地滚到地上，把九十九朝惊了一下。

像是一颗黑灰的煤球，在雨水里打了几个滚，眨眼就溜到他脚下。

“狐狸大人！”乌鸦的两扇翅膀扒拉到廊上，撕着破锣嗓子叫起来，“狐狸大人，请帮帮我们啊——”

院子外几棵树立刻跟着刷拉拉摇动，好像上面有很多只小动物，跟着这只乌鸦一起叫出声。

“狐狸大人！”“帮帮我们！”“醒来的狐狸大人！”……“那只半妖——呃！”

最后这个出声的小妖怪被从树上群殴下来，弹性十足的在地上蹦跶了几下，叫道：“地上怎么那么多石子！好痛！”

九十九朝定睛看过去，是一只鼓起身体的河豚。

先不谈树上为什么会有河豚，他又看向离自己最近、最开始说话的煤球鸦。

“狐狸大人，我？”

妖怪们的声音又吵又杂，他只听清了这句。

“是，狐狸大人，我们是猫又大人的下属，最近负责在水边找让山中下雨的妖怪。”费了一番力气，乌鸦终于爬上廊，像猫一样抖了抖身上的水，一五一十解释：“我们找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结果是一个非常像人类的妖怪。”

“非常像人类？”

这个形容比较抽象，不过妖怪拟人大概就是四肢健全有鼻有眼，没有明显的兽类皮毛的意思，九十九朝的语气不咸不淡：“所以这和来找我帮忙有什么关系？”

乌鸦愣住：“嘎？”

贺茂朝义有一半狐妖的血统，还是天狐，被叫成狐狸大人没什么不合理；猫又是聪明的妖怪，按着他的提示找到了很可能导致秋雨连绵的罪魁祸首，也很合理。

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河豚听到了，用一种滑稽地一蹦一跳的方式靠近过来：“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竟然不管管！”

九十九朝敲了敲身边的柱子：“这间屋子比我在这待的更久，你可以叫它去。”

“可是，可是……”乌鸦组织语言：“猫又老大是你的……”

“是猫又在照顾我，不代表它是我的下属，也不代表我是它的下属。”

说完他佯装疲惫，打算转头回屋，河豚在原地气急，圆滚滚的外形被撑得更胀了，身上的毛刺显出，做出攻击的姿态。

九十九朝摸着手里头的石头，开始在想已经变成妖怪的河豚会不会比普通的河豚更鲜美。

乌鸦看到他无波澜的回眸，连忙拍着翅膀窜到河豚的身上，伸出爪子压住这位气鼓鼓的同僚，突然想到猫又大人的叮嘱。

“嘎——大人，大人！”他喊道：“那个冒犯过您的小半妖也在——”

嗯？

“白头发的！在人类里生活的、要成为阴阳师的小半妖！”

“好像是叫‘安倍’——”

一颗石子又飞了过来，脚下的河豚被击中，瞬间漏气飞远，乌鸦混乱地嘎出几声，扑腾到地，就看到青年的衣摆落到自己眼前。

秋雨下大了，它默默抬头，因为是低头看着躺在脚边的自己，狐狸大人的发影自然地落在高挺的鼻梁上，把那一双幽静的眼睛衬得很寒凉又暗昧。

九十九朝深深地叹了口气。

“带路。”

……

一个月之前，正是夏末酷暑。

橘实之在新修葺不久的避暑别院居住，那是个清凉的宅邸，入住没几日迎了场骤雨，格外消暑。他听见下人们的闲聊，说宅门朝向的街道旁有个清幽的院落，有一女子在那院外的门下避雨，她的装束十分华美，是下人们从未见过的衣衫款式。

起先橘实之并未在意，可随着雨越下越大，仿若催生了贵族心中百无聊赖的土壤里扎根的好奇，让他走到门边看了一眼。

隔着雨帘，女子并未穿戴任何蓑笠雨具，她濡湿的像是没有梳理长发披散在如云霞的服饰上，手中空无一物，不像是成日遮挡住了面容或者只露出高额短眉的贵族女子。橘实之留意到她的装束，是从未在京中的女子里见到的款式，但肯定不是平民所能用的布料，宽大的腰带上有盛放的紫蓝色花团，上襟是云雨，下摆是青翠与浓黛，奇异又扎眼。

但她的确是个很美的女子。

“我便将她邀至家中做客。”橘实之这么说，“收留了她一晚。”

居住在别院的无聊贵族收留大雨中难以行路的女子，放在京里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男女情悦浓时，橘实之未在意她不曾开口吐露出半句言语，只是痴痴地看着她的笑颜，觉得那雨水都比不及她的眼眸清澈烁人。

真是如雨露般的女子啊。橘实之爱怜地说。

他收留了那女子几日，到了该返回京中的时候，他邀请女子。

雨姬，与我走吧。

女子拿着他赠予的唐伞，静立在雨中，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好啊。】

【如此我便能真正来寻你，带着这经年等待的雨水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