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入深冬，苍溟山上飘起了鹅毛大雪。
大雪下了三日，五峰山头积了厚厚一层雪衣。远处仍旧有不少教中弟子来往，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细密的脚印。
晚山梅苑里，孤行舟手持青玉盏侧卧于金丝美人榻上，观赏着苑外正凌寒怒放的云锦朱砂梅。
他这梅苑另辟一峰，鲜少有人踏足，只有吟雪为修行剑诀，三天两头往他这跑。冷清之余，倒是苑外的十里梅花为这山头增添许多生机。
略施法诀，将空中尚未落地的雪花融化，就着茶盏中的云露尖一饮而尽，回味无穷。深冬的无根之水烹茶，实乃乏味中的一大乐事。
伸出指尖逗弄窗外枝头的一朵红梅，娇弱花瓣层层叠叠包裹得严密，欲语还休，只觉可爱无比。
不知怎的，他竟想到了吟雪。这么想到，就听见苑外足靴踩进雪里的声音越来越近。
“行舟。”
吟雪裹着一身银狐裘衣，只露出一张雪白小脸，鼻尖冻得红彤彤的。
孤行舟见状，一弹指，燃起屋中的青铜暖炉，松香在炉中燃烧，散出清雅香气。将茶几上的一壶灵茶放置其上温热，煮沸的茶汤咕噜噜响着，茶香满屋浮动。
吟雪将肩上的狐裘取下，抖抖细雪，搭在一旁的云母屏风上。他接过温热的灵茶，一口茶汤下肚，驱散体内的几分寒凉。
“你这梅苑这般寒冷，怎的不生暖炉？”
孤行舟避开他的话头。
“剑诀修习得如何？”
“约莫全部记住，只是其中…尚有几式不明。”
“你且完整施展一回。”
吟雪颇有些无措，手指绞了绞衣摆。
“此前……我并未将所有招式融会贯通…”
见他这般紧张，孤行舟安慰道：“无妨，我只是想瞧瞧你对剑诀领悟得如何，依你的理解挥剑。”
他折下那枝寒梅，递给吟雪。
“以梅作剑即可。”
吟雪接过梅枝，提起灵力，纵身一跃立于林中空地。
灵力初显，隐而不发，已然是越过修真门槛，进入炼气期。仅仅半月便进入炼气中期，不愧是修行宝体。
孤行舟沉吟，如此修行速度，与修真大派的天之骄子不相上下。
吟雪持梅横胸，闭目调息，周身灵力依照剑诀运转起来，肉眼可见的灵气朝他奔涌而来。他蓦然睁眼，眼神清亮，气势陡然变得锋利无比。
“第一式，秋水潮生。”
只见他左手快速掐诀，四处灵气循环游走经脉，汇聚灵海，并逐渐凝聚于一处，右手持梅挽出一道道剑花，横扫而出。若有若无的冰寒剑意激起一地落英，甚至结上了些许冰霜，在空中漂浮不定，但无一片花瓣沾染他翩飞的雪色衣袍。
孤行舟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剑势，不禁称赞有加。
竟然领悟到了剑意……此子悟性甚好，即使是修为高深的修行者，也只有极少人能领悟到自身的剑意。
“第二式，沧浪濯缨。”
下一刻，他一跃而起，足尖以一种奇异韵律快速轻点空中的落花，身法似明似幻，难以捉摸轨迹，借落花之势节节攀高，梅尖直指青天，势不可挡！
“第三式，青天逐月。”
只见他剑势一敛，凝聚周身灵力于梅枝中，挥剑而上。强劲的力量自脆弱梅枝倾泻而出，灵海中的灵力在体外化为一柄硕大的巨剑，携带着冰雪剑意呼啸而出，誓要摘下青天之月！
突然，吟雪浑身气息一滞，那柄灵力巨剑在半空中瞬间溃散，磅礴的灵力四散震碎了一林梅花。
体内灵力被这一剑消耗一空，吟雪胸中气血翻涌，从空中跌落。
孤行舟纵身一跃，挥手轻易化解了灵力暴动，他伸手揽住吟雪腰肢，缓慢落地。
吟雪本以为会重重摔下，此刻落入一个冰冷的怀里。胸膛没有活人的心跳声，冷梅香气从眼前的玄色衣袍散发出来，沁人肺腑。
他松开怀里的人，看着有些狼狈的吟雪，震碎的殷红花汁染了一身，雪色衣袍上红梅点点。孤行舟伸手捻下他头上的花瓣，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怎的这般不小心，下次我不在时，你岂不是要摔断了腿？修士练功摔断腿可是会遭人笑话。”
吟雪紧张道：“方才的剑法……如何？我每每都停滞于第三式'青天逐月'，只觉这式怪异得很……”
“哦？何处怪异？”
“青天白日，哪来的月亮？为何偏要唤作'青天逐月'？我苦思多日，实在难思其所以然……”
“你可知，为何无法施展这式剑招？”
吟雪听后，迷茫地摇了摇头。
“使出'青天逐月'后，心存疑虑，此刻心中并无月，何来'逐月'？”
孤行舟抬首望向天际。
“况且，谁道青天无月？星辰东升西落，月沿着既定的轨道一直存在，只是被赤日的光芒所遮蔽而已。看不见，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
听完这番话，吟雪只觉困扰了多日的疑惑终于解开，体内停滞的灵力奔涌，冲破隐形的屏障。
炼气后期！
感受到他的变化，孤行舟知道他已窥见剑心一角。
“既然见不到月，便要心中有月。这一式的精髓在于破除心中疑障，方能得见明月。能创出如此剑诀的，想必也是太古时惊艳卓绝的一方强者……”
“方才我观你剑招中内蕴寒霜剑意…虽说浅薄，但难能可贵。”
吟雪略微点头。
“我在练剑时偶尔心生感念，便也随心为之，没曾想，此为剑意雏形…”
孤行舟捡起掉落在地的梅枝，说道：“饶是我，也仍未参透这部剑诀的全部真谛。”
“心之所向，剑之所至，物外无我，剑随心动。”
话音刚落，玄色身影一跃而起，漫天雪花破散，林中此刻竟无一片飘雪，促成真空之势。仔细看才能瞧出真空领域中充斥着无所不在的恐怖剑意，一缕缕交织纠缠，万法不侵！只见那道身影上行力量衰减，但并无下坠之势，而是悬于空中。
滞空，这便是御风而行的最高境界！
与吟雪剑指青天的磅礴气势截然不同，他挥剑速度极为平缓，但有快有慢，毫不慌乱。慢处如春风细雨，柔和似水，行至快处又如沉渊蛟龙，灵动无常。看似温和，实则内蕴刚劲之力，可攻亦可守。
待他剑势大盛，一阵不知从哪来的雾气逐渐笼罩梅林，他的身形也在白茫茫的雾海中若隐若现，瞧不真切。这时，一轮明月自雾海中渐渐升起，洒落一地月华，皎洁无瑕。
吟雪不禁睁大了双眼，紧紧盯住那道如梦如幻的身影。
雾中人仍旧在挥剑，衣袖无风自动，一招一式间撩起丝丝云雾，不似尘世中人，宛若瑶池谪仙。
仙境看似梦幻，却暗藏杀机。下一刻，挥剑人手中剑锋一转，一道及其隐秘的剑意暗地穿过层层雾海，挟带暴戾气息直逼明月。
“嗤！”的一声，明月被一分为二，幻境也随之消失。
孤行舟收势，慢慢着地。
吟雪还沉浸在精彩绝艳的剑势中。想起方才他那杀气刺骨的剑意，不由担心道：“你的剑意杀气甚重……须得当心走火入魔…”
“无妨，我以杀入道，剑主杀伐，修破灭剑意。”
“……以杀入道？”
孤行舟轻笑道：“身在魔教，哪个不是满手血腥？我也并非什么良善之人…”
吟雪皱眉看他。
“你不必如此贬低自己。在我看来，你也是极好的…”
听完他这番话孤行舟愣了愣，随即苦笑道：“说我极好的，你还是破天荒第一人。”
如此过了数日，十里梅林皆被吟雪那日练剑所毁，孤行舟倚在美人榻上，兴致缺缺。这才几日不见，竟有些留念他在的时候。过惯了冷清的日子，孤寂之中尝过一丝温暖，就再难离身。
他还未踏入梨苑，遥遥的就听闻一阵阵古韵琴音传来。琴声潺潺，涓涓如细流，流露出抚琴人宁静的心境。
“阿雪。”
吟雪看到他似是有些讶异。
“行舟？”
孤行舟故作埋怨道：“本座那梅林皆被你所毁，饮茶都无甚兴趣。”
“那日确是我失了分寸…你想听什么曲？”
见他这般乖顺的模样，孤行舟很是受用。
“随意即可，就弹奏你拿手的曲子。”说完，闲庭信步般走进那苑中小亭。
小亭中布置极简，一案，一椅，一席帘幕，但无一不是极为珍稀的用料。他长腿一伸，倚着栏栅坐下。
吟雪不知为何心神不宁，连着弹错了好几阙调子。孤行舟笑道：“你这曲《广陵散》，宫、商调可都乱套了。”
罪魁祸首笑靥无邪，细长凤眼弯成月牙，在暮光下莹莹生辉，潋滟无双。
吟雪盯着他，心中泛起微微涟漪。乱他心者，不正是眼前人吗……
琴声悠扬，昏昏欲睡。
冬日暖阳倾洒的余晖，透过被风吹起的帘幕缝隙印在他的脸庞，苍白得有些透明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和辉光。吟雪瞧着他安静的睡颜，为免扰人清梦，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帘幕浮动间光影斑驳，明灭不定。
亭下人斜倚栏杆，薄唇微抿，玄色暗纹衣袍随意铺散在栏上，一腿支在其上露出一截线条流利的小腿，绣金履云靴映射出璨金光芒。案上安神香炉紫烟袅袅，却无法平定吟雪繁杂的心绪。
不知过了几时，孤行舟悠悠醒转。
本座竟是睡着了？
以前孤身一人，为应付教内防不胜防的袭杀，他从不敢不设任何阵法而陷入沉睡。魔教之中，群狼环伺，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身上还盖着吟雪的雪白外衣，一曲早已终，人不知去向。
不过片刻，吟雪提了一壶冒着热气的云露尖，施施然走入小亭。
“唉，你醒了？”
见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不禁笑道：“起来了，便喝点茶醒醒罢。”孤行舟懒懒接过吟雪递来的茶盏，打了个哈欠。
“明日天衍宗便会开放山门招生，记得备些随身物件，你我这一去少说三五月。”
“也不可让旁人知晓我们的身份，记住了么？”
吟雪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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