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柔危思绪百转，实则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赌局之上，吕天月败局已定，她不服地瞪着冷柔危，可围观的群众欢呼声越久，吕天月越是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脑子嗡嗡作响。

毛蛋戏谑的神情，众人看热闹的眼神，阿娘不满的脸不断闪现。

传家之宝已碎，若是真在那城墙之上，如毛蛋所说的去做，吕氏家族的脸面与荣耀就在她手中毁于一旦！

到时候路人如何嗤笑？又要如何议论她？

那些场景似在眼前，冷柔危和吕天月头顶无形的云气都向吕天月汇聚，盘旋，沉沉压下。

吕天月浑身灌了铅一样，像是在向不知名的沼泽中沉陷。

她恐慌地挣扎着，看着眼前隐约晃动的人脸，苍白解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吕天月没有输给她。我不弱的，我比她还厉害！”

冷柔危蹙起眉，看着吕天月的异样，她的脊背被压弯了似的，整个人在迅速地憔悴。

围观的众人看她的眼神也变了，似有同情，似有警惕。

“我没有发疯！”读懂了他们眼中的意思，吕天月更加癫狂，她焦急地抓起桌上的骰盅，“不信我再骰一次给你们看！吕家大小姐顶天立地，不可能……不可能输……”

如长河灌入海流，浓云倾天而下，吕天月瞬间变成了一尊石像，色彩斑斓，栩栩如生。

周围的一切由这一点蔓延开浓烈的颜色，吕天月这尊石像和围观的众人被定格，立体的世界被压扁，变成了一页翻过去的画。

被挤出来的冷柔危看着身后的画壁，画的正是吕天月举着骰盅向周围人辩驳的场景，其笔触的鲜艳浓烈与七宝塔下的婴灵图如出一辙。

所以这就是在局中输掉的后果，变成石像，永远留在壁画里？

若有所思，开始细究这近在咫尺的画。

这也是新修的壁画，与“眼”上画着小山的旧图不同。

冷柔危合上眼，用修士的神识感受着上空流动的云气。

就像雨过天晴，她头上的云气已是稀薄流动的一层。

要想在这偌大的壁画中找到眼，还要破更多的气局。

可是要如何找到它的位置呢？总不能横冲直撞，走到哪算哪吧？

冷柔危怀着思索转过身，立刻就处在另一个场景中了。

“大小姐，素公子已经在车上等着您了。”姜家的驭马娘提醒道。这粗壮的妇人说完，又看了毛蛋一眼，“他是与小姐同乘车马，还是……”

阿素是冷柔危身边的一等公子，身份自然不同，贴身陪着冷柔危出入各种场合。

毛蛋只是大小姐赢回来的吕家下人，按理说应当和马娘一起坐在车外。

但最终定夺还是得大小姐开口，马娘没有这个权力。

冷柔危向旁边看了一眼，毛蛋似乎就在等她注意到他。

她看了看周围的其他人，对于刚才的场景，她们似乎都没有什么反应，一切都在照常运转。

无法密语，也无法直接将另一个世界的事说出口。如何交换信息也是需要考虑的一件事。

“同乘车马吧。”冷柔危暂且搁置这件事，淡淡道。

驭马娘意外地看了冷柔危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将车帘挑起。

冷柔危上车时，一只手顺其自然地等在她身边，等她搭扶借力。

与此同时，竹帘之下也探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里面温润道：“大小姐。”

气氛有些微妙的僵持，冷柔危顿了顿，微微回首，视线落在毛蛋的手上，他向上抬了抬。

不必抬头看，冷柔危也能想象得出少年脸上，略一挑眉，含着些许笑意的神情。

冷柔危眉心微蹙，一片沉默之中，道：“我自己来吧。”

阿素今天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被‘姜楚君’拒绝，他坐在车内，不解地看着冷柔危，缓缓地收回手。

冷柔危踩着小凳子上马车时，还是被一双手稳稳托住了手臂。

她回眸时，那双手给她借了力，就如蜻蜓点水一般离开了。

冷柔危看了毛蛋一眼——确切地说，是看了顶着毛蛋这张脸的桑玦一眼。

隔着这副陌生皮囊，依旧能看到那神采飞扬的眼睛。

她再一次无比确定，这就是他。

冷柔危并没有作过多的停留，走进了车厢。

车厢宽敞华丽，三面坐人，冷柔危坐上了正中主位。

毛蛋紧接着也轻松翻了上来，与阿素视线相撞时，友好地笑了笑，“我坐在哥哥对面，哥哥应该不会介意吧？”

刚才的一切，阿素都看在眼里，他还记得退下赌场时，毛蛋那挑衅的笑容，此时更觉得胸口一口气堵着，袖中中掐紧，掩唇轻轻咳了两声。

淡淡道：“我有什么好介意。难不成你还要与大小姐同坐？”

毛蛋顿了顿，似在认真思索，“那不然，我与哥哥一起坐？”

阿素咳得更重了，听毛蛋慌忙安慰他，“哥哥别生气，我不与你一起坐就是了。”

阿素本就看他不顺眼，他接二连三说这些看似友好无辜的话，倒叫他看起来像是个爱耍小性子的小相公，一口不上不下的气，在这是彻底噎住了。

阿素憋得弓起身子直出气，毛蛋忙低下身子来帮他顺背，却被他腾出一只手来推开。

“哥哥没事吧？气喘的药带了吗？”毛蛋也不恼，反关切问道。

阿素实在不想再听他说一句话，他从怀中掏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仰头咽了下去，这才渐渐平复过来。

他慢慢舒着气，余光瞥了冷柔危一眼，恢复了正襟危坐的仪态，“阿素失仪了，大小姐见谅。”

冷柔危并不会关心别人，况且患有气喘症的人都会自己带药，毛蛋对他已经足够关照，所以阿素气喘发作的时候，冷柔危正在思索着气局和阵眼的事情。

这时听见阿素说话，她才道：“无妨。”

阿素看着冷柔危，眼里似乎有话要说，最终还是低下眼睛，沉默下来。

冷柔危此时找到些思路，问毛蛋道：“你是哪里人？”

毛蛋想了想，“平高人。”

“平高？”冷柔危一边思索，一边从脑海里翻找着这个地名。

平高是画壁故事里的一个镇子。看来关于人物的背景事实，只能如实回答。

她道：“平高阴云天气多么？”

毛蛋道：“并不多。”

顿了顿，他又道：“我不喜欢云多的天气。天上云太多，我会觉得压抑，像是要掉在我头上一样。大小姐不觉得吗？”

冷柔危闻言，脑中的弦一紧，觉得他说的应当也是云气。

他应当也经历了类似的场景。

“我也有此感。”冷柔危思索着道，“不过天上流云变幻，都是无根之水，也不知它的源头是何处，更不知何时就往别处去了。”

若是能找到云气的源头，或许就能找到阵眼所在。但云气时浓时减，似乎都与人有关。越是与人相关的事物，也就有越高的不可预测性。

这也是破局的难点。

阿素道：“江陵城晴日多，大小姐不必担忧。”

冷柔危和毛蛋俱是沉默下来，各自似乎想着什么别的事。

阿素顿时感觉自己好像被隔离在了两人之外，明明聊着同样的东西，却插不进话。

车马回到姜府，冷柔危回到姜楚君的院子，见阿素和毛蛋两人还在身后跟着，便道：“你们退下吧。毛蛋留下，随我来书房。”

阿素犹豫道：“阿素是有哪里不顺意吗？”

冷柔危道：“我有事要同他单独说。”

阿素道：“阿素侍奉大小姐多年，起居饮食都是磨合习惯了的。新人接手，难免有许多……”

“阿素。”冷柔危打断道。她只静静看着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阿素慢慢垂下眼睛，看不出喜怒，“知道了。”

他转身合上了门，书房中只剩下冷柔危和毛蛋两个人。

冷柔危坐在椅子上，毛蛋隔着一张桌子，闲闲倚坐在桌边，看着阿素的背影道：“他跟大小姐似乎很亲近。”

冷柔危道：“姜楚君的贴身服侍公子，自然不一样。”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毛蛋——或者应该说桑玦，忽然回头，眼里含着探究的笑意。

冷柔危抬起眼，这陌生少年的脸也是干净俊俏。

只是说来也奇怪，好像她偏偏就能透过这副皮囊看到真实的桑玦。

桑玦嗅觉灵敏超凡，能认出她不算稀奇。

但她竟也从第一眼就直觉是他，单凭一种抽象的感觉，冷柔危自己也觉得有些缺乏说服力。

“不难。”她只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道：“你说，云是有形，还是无形？”

不知是哪个字眼取悦了他，桑玦翘了翘嘴角，自然抽过一块墨，沾水研磨起来，“无形。有些东西不是眼睛看的，是靠感觉。”

冷柔危提笔的手顿了顿，明明说的是画壁中的云气，她却想到了别的。

感觉。

她的感觉似乎总有一种蒙着纱的迟钝，唯有恨清晰。

前世一直是如此的。今生刚刚重来那时，这种迟钝只会更甚。

近来，她的五感已经越来越清晰。

想起近来在众生象和画壁中回想起来的这些记忆，冷柔危感受到了前世从未感受过的情绪，复杂莫名，陌生却无法形容。

好像有什么在默默生长。因为陌生，让人本能想要抗拒。

墨汁中倒映着少年模糊的身影，冷柔危提笔蘸碎，在宣纸上写下“吕天月”三个字。

“我刚才与吕天月对赌之后……”冷柔危在斟酌摸索，另一个世界的许多事不可说，那究竟有多少信息是可以在这里沟通的。

冷柔危在旁边画了一块岩石。

桑玦却一脸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冷柔危想说她变成了石像，却说不出口。

桑玦和她对视了片刻，好像明白了什么，“各人仰头看天，应该是不一样的云。大小姐看到的，我不一定看得到。”

如果是这样，那就说明石像和画壁只有冷柔危自己看到了。

如果是这样，也就相当于两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困局，想要联手走出去会更难。

如果连看到的云气都不一样，画壁的阵眼又从何找起？

桑玦眉心一凝，神色庄重起来。冷柔危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只见书桌那一片隐约刻着字。

冷柔危走过去，那几行断断续续的小字依稀被血迹掩着，细细辨认，大约写着：

“腹中孩儿已三月……”

“不堪其辱……人人尽知……”

就像画壁上未及粉刷的那处斑驳一样，这些陈旧的字迹与平滑半新的书桌格格不入。

这是……谁的字迹？

一根隐隐约约的线浮现在冷柔危的脑海，眼前闪过画壁阵眼上的女子。

她抬眸和桑玦对视了一眼。

一种无言的默契在眼神之间流淌，桑玦接过笔，宣纸上潦草几笔，依稀可以看出是一座山。

小山说给她们的事实的确不假，但他是否有所隐瞒？

元凤与这个画壁究竟是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门外敲门声重重响起，“大小姐，大娘子传唤您去祠堂。”

整个世界的画面不知不觉中似乎快速跳转了好几页，瞬息间已流逝了许多时日，桑玦不知是何时消失在冷柔危身边的，她头上的云气已有隐隐起势的迹象。

恍然间，她好像真是姜楚君，而有关冷柔危的记忆都成了模糊的梦，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