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不管怎样，你能想开，决定往前看，我很高兴。”

“别人说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怎么做，”林父在烟气袅袅中生生熬出了半碗鸡汤，用心良苦地端给她，“想明白，做到位，一撇一捺，你就立住了。”

还完帽子的林小青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突然说这些干什么？”

以往林父回来，两人都是非暴力冷面相对，稍有言语交流就升级为你来我往的言语炮弹，这次难得互相说上了几句“人话”，没想到林父直接将自己升华成苏格拉底，哲学了起来。

“你长大了，这些话可以跟你讲了。”林父按灭了烟，意味深长地总结，“人没有过不去的坎。”

人也许真的没有过不去的坎，但一定有睡不着的夜。

林小青躺在床上，生平仅有的几次，失眠了：

“难道我爸的毒鸡汤里还有口加口非因？”

沈章林一声没吭。

这个话痨今晚格外安静，不知道是不是代驾了一天，终于切身体会了21世纪青少年学习生活的艰苦，魂都累散了。

该，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惹祸精。

这厮给韩纪还帽子时眉飞色舞、侃侃而谈：

“班长，大恩不言谢。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韩纪嘴角抽了抽，一声：“兄弟别客气！”差点脱口而出。

沈章林露出八颗大白牙：“你的帽子，添麻烦了。”

韩纪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沈章林就转身跑了，跑了几步又回头喊道：

“班长——多关照！”

韩纪站在风里招了招手。

还个帽子，还要眉来眼去了半天！

林小青直接坐了起来，叹口气又躺了回去。如此烙了几遍饼，她索性起身久违地坐到了书桌前。

林父的鸡汤可能还灌溉了她沉睡的上进心。

往常回到家，她只是在饭厅与林林吃饭、玩耍、遛弯，然后直接上楼睡觉，常常连书包都不会打开，更别提坐在书桌前学习了。但是今晚，不期而至的失眠促使她打开了今天的数学卷子。

沈章林在上面闲庭信笔、支离破碎地写了立体几何的运算过程，她盯着沈章林的剖尸现场，试图联系起老师课上的辅助线要点，很快一种无力感和躺平感就淹没了她。

这感觉十分熟悉，自从宫眠与林富决裂，离开家里后，这种钝痛伴随了她整个高中的学习和生活。

她叹口气，信手拉开了旁边的抽屉，那边沿已落了一层灰，里面整齐地放着自己两年前的书本和日记。最后一本笔记在最上面，打开后第一页写着：

“2020年9月7日，星期一，晴

华严中学，我来了！这是一个阶段性的胜利。

下一步我要去K大。我要一步步向宫宫证明，林青青能做到的，我也可以！”

她噗嗤一笑，觉得自己颇为中二，仔细一想，又有些汗颜，以现在的成绩K大的希望十分渺茫。

“2020年9月8日，星期二，晴

明天要入学摸底考试了，今晚复习困得要死，崩住，中国女人不能服输！”

她兴致盎然地看了下去。

“2020年9月9日，星期三，晴

考题中规中矩，我发挥得如同腹泻。但是考完就是胜利，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今晚要吃油炸排骨。”

“2020年9月11日，星期五，晴

分到了六班，还不错！就是班主任叫杨啸原，听起来有点虎，看起来是糙汉一枚。

回家路上遇到了同班同学鲁梓梓，去了她妈妈的饭馆里吃了一顿扬州炒饭，美味！

完美的一天。”

“2020年9月14日，星期一，阵雨

今天班会班委竞选，一同学上台激情演讲，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投了他一票，可惜没选上，梓梓说，大概大家都不想当夜叉吧。”

······

“2020年12月13日，无。”

日记戛然而止。

她动笔接着日记的空白，用自己的伤手歪歪扭扭地写道：

“2023年1月5日，星期四，多云

“其实我一直想问一句话：‘她选择离开，是因为我不够好吗？’”

泪水夺眶而出，过了不知多久，她又仿佛释怀了：

“宫宫有她的选择，那是她的自由，她在或不在，我都应该过好每一天。”

盯了一会儿，她又补了一句：

“也许现在确实还不太好，但我相信会越来越好的。”

写完之后，她心里蓦地一松，爬回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五点半。

“起床啦！”沈章林拉长了声音叫她。

睡眠时长不到五个半小时的林小青顶着鸡窝头和黑眼圈，怒气值拉满，如果有机关枪，下一秒她就可以单枪匹马酿成震惊全国的华严残案。

“我手受伤了，可以请假。”她哼唧着倒回去翻了个身，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紧接着从被子里取出了昨晚的日记本。

瞬间精神了。

沈章林心知肚明她昨晚干了什么，正有些期待她如何振作，实现越来越好的小目标，就看她将日记本一摔，怒道：

“这鬼日子朕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从发愤图强到妥协让步，只需要一个不足六小时的睡眠。

“选C。”沈章林提醒道，“打起点精神，老师正看着你呢！”

林小青抬头，看到了语文老师架着墨色框架眼镜，正以垂询的姿态与她来了个四目相对。

“困了？”语文老师敲敲讲台，“起来精神一会儿？”

“靠，我讨厌这个位置。”无奈之下，她只好擦了一下将将要溢出嘴角的口水，以90度鞠躬的高难度动作站了起来，用半残的手在最后一道选择题上涂了一个“C”。

然后就是作文题目，沈章林就可以休息片刻了，林小青别的不行，扯淡一流。

“老师，我可以在这里写吗？”林小青指着讲台边儿，“弯腰写太不方便了，讲台高一些。”

语文老师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扫了一眼林小青的作文，只见她翘着中指，在稿纸上哆哆嗦嗦地写了个题目——身残志坚，感动人间。

语文老师推了下眼镜：“······坐，林小青同学，快请坐。”

今天六班教室有些空。

距离高考还有一百五十二天，但距离放假只有两天，后排很多人请了假，前排也空得不同寻常。

比如傅菱舟今天就没来上学。

这在林小青意料之中，以傅菱舟的矫情，眼眶肿了一定会请假，当然，她也一定会在家里学习。

傅菱舟就是那种学生——在班上不是最努力的一个，回家却会高价请课外辅导，最后考出第一还只会对别人说只是自己运气好，或者上课听得认真。

“小学生就请课外辅导，不是钱太多花不了，就是脑子跟不上。”沈章林接了话，转而有些担忧，“话说你们班那几个人好像都没来上课，不会是在背地里约好的吧？”

林小青回头扫了一眼，还真是如此。但她不以为然：“她们一直就像行星一样围着傅菱舟转，傅菱舟没来上课，她们自然也不会来。”

沈章林却有些严肃：“她怎么会知道你家的事？”

“傅菱舟他爸和我爸算是旧相识，她对我家的事有所耳闻，但她在前排，我在后排，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

但自从林小青拿了第一之后，这些微妙的平衡就被打破了。面对傅菱舟的多次挑事，林小青心里也窝着一股火，打了一架后，她心里也痛快了许多。

下课了，林小青照旧去女厕所蹲坑享受短暂的自由，谁知女厕所通风窗外正是一面朝阴的停车场，她恰巧将一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我说，小青他爸，这事孩子确实有不对的地方，有什么事不能好好掰扯，干嘛动手呢？你说是不是？”似乎是傅菱舟他爸。

“真是对不起，我家丫头给你们添麻烦了。”林小青第一次听到林富如此谦卑，“各位的医药费用，我来负担。”

“这不是钱的事，让林小青同学出来给同学们道个歉就行了，主要这影响也不好，如果其他同学都效仿这种解决冲突的方式，杨老师之后还怎么管理班级呢？”还是傅菱舟他爸，“而且孩子养病需要时间，高三这么紧张，影响复习进度不是？”

老杨把话接了过去：“这个也理解，高三压力大，同学们难以控制情绪，有冲突也正常；落下的部分我也和各科老师沟通过，会将资料线上传给请假的孩子。”

“我听说校长都知道这事了，这孩子太不懂事了。”另一个声音开口了。

其他家长也七嘴八舌地说：

“我家孩子我从来没动过一根汗毛，结果谁知道，好好地来上学却被同学给打了。”

“是啊，女孩子家家的，打什么架呢？”

“我家孩子骨盆伤了，现在还躺着养伤呢！”

“我爱人回家也说，其他学校的高三负责人都听说了这件事。”

“您爱人是？”老杨问道。

“哦，我爱人曾经和贵校校长在教育局共事过，现在在十二中呢。”

“哦——”老杨沉吟。

“原来是教育局的同僚，我在工商局工作。”傅菱舟他爸突然接了话。

“那还真是巧了，要不孩子怎么成了朋友呢！”

“这样各位，未成年人肯定冲动了一些，毕竟是同学，高三都要一起奋斗，”林富连忙打断了这个危险的趋势，“咱们做家长的，一是要体恤校长和老师辛苦，二也要帮助孩子挺过高三，所以我提议我来请大家吃个饭，代我家丫头给各位赔个不是，杨老师您看怎么样？”

“我觉得这是个办法，高三以复习为主，咱们做家长和老师的，就不要为难孩子了。”老杨打了圆场。

“既然杨老师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似乎是傅菱舟他爸应了一句。

“要不是看在杨老师的面子上，我才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多谢杨老师和各位的理解。”林父似乎一一与家长握了手，“实在对不住。”

发动机启动，声音便渐渐地远了。

林小青回到教室时，韩纪正带着几个课代表在组织发卷子。

这几天卷子也是越发越多，空气愈发干燥，屋子里弥漫着臭氧的味道。

她胡乱整理着卷子，弄得哗啦作响。

“你这是怎么了？”韩纪站在讲台上瞥了她一眼，“有什么事和卷子过不去？”

“没什么事。”林小青放下了卷子，“没睡好觉，困了。”

韩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在一片静电弥漫的空气里，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股澎湃无名的怒火，不知道是对自己、对沈章林、对林富、还是对傅菱舟。

“我现在开始帮你好好学习，”沈章林连忙检讨说，“我保证你次次都考得比傅菱舟好，还能帮你圆梦K大。”

“不怪你，”林小青很快冷静了下来，“但这是你应该的。”

当天晚上，她面无表情地将这件事添加到了日记里，最后总结：

“暗通款曲，仗势欺人，为祸一方。我要让傅菱舟知道打开潘多拉盒子的后果。

从今天起，过去的林小青已经死了。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随着林小青的誓言，高中的最后一个寒假，就这样降临在了林小青的青春。

作者有话要说：第七章的名字应该叫“沈章林一拳打通了林小青被封印的任督二脉。”

有些爱是隐秘无声的，偶尔表露形迹，也显得晦涩难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