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有没有在心里怪过对方这个问题，要说一点也没有，肯定是不可能的——毕竟劝我多留几日的人是你，一声不吭把我放置不管的人也是你，是个正常人被这么折腾，多少都会有点脾气。

但闻人贤本身其实并没有太在意，现在听了萧少情的解释和道歉，又见他脸上一副愁态，万种取怜，料想他也是因为工作迫不得已，顿时软了心肠，于是最后一丝残存的不愉快也随之烟消云散。

亏得闻人贤二十多年来不识风月，否则此时便会警惕心大作：萧少情使的这般手段，在风月场里并不罕见，还专门有一句行话来形容，叫做“干煎甲鱼”。特指一段时间打得火热后，忽而故意撂着对方不理，教被冷落的人自己瞎猜去，一颗心不上不下，如同在锅里熬煎。

等火候差不多了，再煎下去就要糊锅了，忽又靠上来主动示好，示之以弱，说之前的种种冷落都是身不由己，不是鸨母太贪财，不允许两人见面，就是别的相好悍妒，恰如牵牛婺女星，被恶人硬生生拆开。

盖因男人大都脑后生了反骨，又有救世主情节，越是有人从中作梗，便越是执着，原本三四分的喜欢，也成了七八分。这一冷一热的拉扯之间，不管甲鱼的壳子有多硬，都给你煎得酥烂入味，拱手将真心奉上。

闻人贤十分善解人意道：“没关系的，我们本来也不是离别时还要特意说一声的关系，我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怪你呢？你忙正事要紧，后面换成金老板招待，感觉也很不错，没什么影响的。”

萧少情脸上楚楚可怜的表情僵了僵，后面那些提前准备好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这样吗？贤兄真是宽宏大量，更令我钦佩了呢。”萧少情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赶紧转移话题。

“说起来，贤兄怎么成了我的邻居了？我之所以相中了这家铺面，很大原因便是发现隔壁就是财神庙。我们做生意的多少都信这个，金家尤其虔诚，金老板在桃花坞里盖了一座私庙，专门用来供奉秦渊将军。能住在财神庙隔壁，沾一沾财气，这可是天大的福分。”

两句话的功夫，萧少情又恢复了言笑晏晏的姿态，仿佛刚刚尴尬的人不是他：“可贤兄不是捕快么，怎会住在隔壁？难道几日不见，贤兄竟已经尘缘尽断，出家做了庙祝？若真是如此，还不知会有多少姑娘肝肠寸断，泪眼哭干呢。”

既然成为了邻居，每日进进出出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对方迟早会知道的，闻人贤便没有隐瞒，小声告诉了他，“隔壁就是六扇门，只不过套着财神庙的皮。”

萧少情吃了一惊，“贤兄把这么隐秘的事情告诉我，真的没关系么？”

他神色一正：“贤兄既然如此信任我，我也不会辜负贤兄。我会保守此事，绝不会让旁人知晓。”

闻人贤道：“既然做了邻居，也是难得的缘分。以后要是有人在昌盛钱庄闹事，你可以直接来隔壁找我们。”

“那我就提前谢过贤兄了。”萧少情没有拒绝，“贤兄若是不忙，要不要进来坐坐？我这次来京，带了上好的碧螺春，贤兄若是不嫌弃，我泡一壶与贤兄尝尝？”

看来他还不知道红绡盗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碧螺春……闻人贤婉拒道：“下次吧，我正要把猫送回……等等，猫呢？！”

被忽略了许久的猫已经鬼鬼祟祟地溜回了财神庙门前，正准备抬起爪子挠门，忽然扭头看了过来，和闻人贤四目对视，然后——转身就跑。

“哎！衔蝉将军！”闻人贤急道，赶紧追着猫跑去，然而刚跑了几步，脚踝便一疼，让他不得不停下的脚步。

“贤兄想要那只猫？”萧少情歪了歪脑袋，手指扣住一枚拇指大小的银锭，“交给我吧。”

见识过他暗器的威力，闻人贤忙道：“等等，要活的！”

只见银锭子咻的弹射了出去，精准地打在跑出了半条街外的衔蝉将军身上。

肥猫尖叫一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卧在雪地上不动了。

闻人贤头皮发麻，赶紧走了过去，这要是真的打死了，自己上哪去找一只一模一样的猫咪还给翟应鳞？

“放心吧，没死，只是晕过去了。”萧少情慢悠悠的走路过去，不带任何感情的低下头，朝地上的猫“看”去，“这可是贤兄的爱猫，我下手有分寸的。”

闻人贤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猫抱了起来，见它毛茸茸的肚子有规律的起伏，陷入了婴儿般的水面，松了一口气，解释道：“这不是我的猫，是我朋友的猫，我正要抱去还给他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就麻烦了。”

“朋友？”萧少情耳朵动了动。

闻人贤见他刚刚掷出去的那枚银锭子也躺在不远处，拾了起来，递给萧少情：“你的银子。”

谁知萧少情犹豫了一下，没有接过来，“已经掉在地上弄脏了，贤兄替我丢了吧。”

“啊？”闻人贤低头看了一眼掌心里的银锭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银子就算弄脏了也是银子，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嫌银子脏的，别说是掉在地上了，就算是掉进了粪坑里，闻人贤相信也有不少人愿意跳下去打捞。

“直接丢了有点可惜……不如等到十五日，京中的商铺都开门了，我用这块银锭多买些京城的时新小吃给你送过去，你看如何？”闻人贤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元宵节吗？我很期待呢。我会专门把那天空出来的，多谢贤兄了。听说每年此日，京城的花灯争奇斗艳，甚至有一人多高的花车在街上巡游，能绵延十多里，将整条河面照亮。我虽看不见，但若是能和贤兄一起度过，想必能有一个难忘的元宵节吧。”

萧少情动了动嘴皮子，就把被动等待对方过来送吃的，变成了和对方一起出去赏灯过节。

“如果那天六扇门里没别的任务的话。”闻人贤想了想，应了下来。

萧少情微微一笑，“机会难得，我能否陪着贤兄一起去还猫呢？我刚来京城，道路还没有认全，元宵节那天我同贤兄一起出游，路上必定人多又挤，万一走散了，又要劳烦贤兄四处寻找，岂不麻烦？正好我现在没什么事，随着贤兄认一认方向，不至于到时候找不到回家的路。”

……

虽说是大年初一，但翟府的大门却大敞着，不时有下人和婆子在门口进进出出，手里拿着抄网和木天蓼，一幅又忙又乱的景象。

有眼尖的看见了闻人贤，连忙大声道：“太好了，有六扇门的大人来还猫了！快进去通知大少爷，顺便叫其余人不用找了！”

这段时间马杰豪和李瑛他们到底来还了几次猫，搞得连翟府的下人都能一眼认出六扇门的官服了？

“已经到贤兄朋友的府邸了吗？听起来倒是颇有些……热闹。”萧少情听着周围乱哄哄的声音和不知什么人喜极而泣的哭声，疑惑地问道。

“呃……翟家人都太爱猫了，所以才会这样，平日里看上去还是诗书礼乐之家的。”闻人贤有些尴尬的挠了挠下巴。

“闻人兄！”翟应鳞得了消息，鞋子都没穿好，披头散发的就跑了出来，一见在闻人贤怀里呼呼大睡的衔蝉将军，连忙接过去呼噜了两把，见手感没问题，顿时松了一口气，“是我家的狸奴没错，好兄弟，谢谢你！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翟应鳞捏了捏衔蝉将军的耳朵，懊恼道：“衔蝉将军年前就跑丢了好几次，原本专门安排了下人看住它，别叫它再到处乱跑的，谁知昨晚是除夕夜，下人也不小心喝多了，这小东西惯会钻空子，抓住机会就溜出去了。也不知你们六扇门有什么神奇的地方，竟能这么吸引猫？真叫人又羡慕又嫉妒！”

“你知道吗，今天一大早起来，我们家刚准备喜气洋洋的迎接新年，突然发现衔蝉将军又跑不见了，到处找不见，我娘就哭成了泪人，早饭也不吃了，我爹怎么哄都哄不好。其实，我刚刚已经准备再派人去六扇门碰碰运气了，只是林副门主实在有些凶，现在下人们都不愿意接这个活了……可巧你就把猫送过来了，你真是我的大救星啊！”

林思理能不凶吗？谁叫你家的猫整日惦记他的宝贝药鼠呢！闻人贤笑而不语。

翟应鳞双手抱着失而复得的猫咪，一边说话，一边殷勤地用肩膀把两人搡进门里，“快快快，我家有刚出锅的葡萄干杏仁蒸年糕，还有热好的银耳梨汁，外面冷，进来吃了再走！”

“我已经吃过早饭了……”

“就算吃过了，大冬天早上走过来也消耗干净了，再吃一点吧！”

在陌生人的气息靠近的一瞬间，萧少情浑身紧绷，下一秒手指的指甲牢牢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遏制住了自己的本能反应，强迫自己放松了下来，任由翟应鳞把他和闻人贤一起推进了大门。

刚进了大门，便见里面的台阶上懒洋洋的窝着两只猫，一只玳瑁，一只三花，把好生生的路挡了一半，见有生人来了也不躲，只是懒洋洋的看了他们一眼。

再往里走，猫就更多了。通体黑色的矫健玄猫，肥硕无比的橘猫，黑白相间的印星猫，两只眼睛一绿一蓝的纯白大猫，甚至还有一些少了一只眼睛或者断了一截尾巴的猫，看得出来，这些残缺的猫咪在捡回来以后也被主人照顾得很好，皮毛油光水滑，神态安详而不惊恐。

也许它们曾经看到人类就会恐惧地弓背炸毛，但现在它们只是放松地躺在那里，随意等人去抚摸。

猫咪们不是在屋檐下打架，就是在凳子上打盹，四处嬉闹，无数猫眼神光四射，到处猫毛乱飞，喵呜声不绝于耳，简直就是猫的王国，人类在这里反而只是陪衬。

“衔蝉将军是这里所有猫的老大，等它醒了，这些猫就不敢打架了，都要老老实实排着队被它舔毛。在猫看来，只有老大才可以给小弟舔毛，如果不小心舔错了，是要被衔蝉将军揍的。战况最激烈的一次，衔蝉将军一猫对战十七只猫，最后大获全胜，从此奠定了他猫老大的地位，再无别猫敢轻撄其锋。”

翟应鳞把睡得鼾声震天的衔蝉将军放在一个半新不旧的丝绸软垫上，盖好绒布缝制的小被子，掖好被角，向第一次来做客的两人解释道。

“看出来了，你们家真的是嗜猫如命。”白色的猫毛落在黑色的衣服上格外醒目，闻人贤低下头，把粘在自己手臂上的一根猫毛拈起来丢掉。

也不知道如果这些猫小弟们看见衔蝉将军在林思理面前那副撒娇卖痴的模样，会不会觉得很幻灭。

“其实最爱猫的还是我娘。我爹是觉得猫看起来也不错，又能哄我娘高兴，总比别人家的太太成日抹骨牌、掷骰子赌马要好，便由着她去了。结果日积月累下来，家里便多了这么多的猫，厨房每日花三刻钟做好给人吃的饭，然后再花两个时辰来处理猫吃的鲜鱼鲜肉。”

“我家院子里也不种时新的花草，专种木天蓼和荆芥，剔出来的鱼刺骨头正好当做肥料。可以说，我们家的一切都是围着这些猫打转的。”

“对了，还没见过这位眼生的小兄弟呢，是你们六扇门新招的捕快吗？”翟应鳞被见到衔蝉将军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等到把两人都让进了屋里，这才发现其中还有一个不认识的。

他当然也看到了萧少情脸上那副古里古怪装饰着铜钱的眼罩，但六扇门嘛，什么奇人都有，林副门主甚至还是个半人高的小娃娃呢！因此他只是看了两眼，就见怪不怪的挪开了视线。

闻人贤摇了摇头，为他介绍道，“这位是江南金家的萧掌柜，是在我办案的过程中认识的，并非六扇门中人。”

又对萧少情道：“少情，这位是礼部的绣衣都尉翟应鳞翟大人，也是与我在办案的过程中相识的。”

“江南金家？”翟应鳞愣了一下，“是我想的那个江南金家吗？”

“大虞朝莫非还有第二个江南金家？”

闻人贤笑着反问。

翟家也是世代经商的，到了翟应鳞这一代，祖坟冒青烟，出了他这么个会读书的，考中了进士，从末流的商人之子一跃成了朝中清贵。翟应鳞虽然自己不做生意了，但他的父亲叔伯尚在，翟家的银子怎么样也不会少的。

不然翟应鳞也不会在查科举舞弊案的时候，脱口跟闻人贤他们说出那句“我颇有家资”了。

但翟家再有钱，也不敢和江南金家相提并论。在大虞的商人眼中，金家的地位就像天师府和少林寺之于武林，实力是独一份断档式的强悍，其他家族围绕着他们，就像星星拱卫着银河，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居然真的是那个金家啊！”

翟应鳞感慨了一句，忽然迅速而敏捷的和闻人贤换了一个位置，改为贴着萧少情往前走，“金家的人可不好见，今日既然见到了，这泼天的财气我可得好好沾一沾，否则便是暴殄天物了。”

闻人贤：“……”

萧少情扭过头，朝闻人贤露出一个微笑，“贤兄，你看，我就说过我们做生意的都信这个的。”

含猫量极高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