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贤道：“我伤在手上，而非脚上。少情，你不用一直这般牵着我，我不会跌倒的。”

萧少情道：“俗话说关心则乱，我见贤兄受伤，心里一直乱纷纷的冷静不下来，只怕听声辨位的本事比不得平时，万一前面有个台阶石块的，不能及时发现。我牵着贤兄，不是怕贤兄跌倒，而是怕我自己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当然了，贤兄若是实在不想被我牵着，我撒手便是了。”

听他这样说，闻人贤哪敢真的松开，连忙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至于那马夫下去后会不会乱讲什么，和跌倒受伤比起来，倒没有那么重要了。

直到进了暖阁，两人落座，交握在一起的手才分开。

下人们捧着东西流水似的送进暖阁，大气不敢出。一是因为萧少情下了封口令，谁敢乱喷口水就赶出去，二是他们也都看到了闻人贤手臂上的伤口，虽然没有伤及筋骨，但血呼啦擦的，吓唬一般良民也足够了。

有些机灵一些，消息也灵通的下人，知道六扇门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都在惶恐苏州城内何时出现了这么一个绝世高手，竟能伤到六扇门里出来的人，一定要嘱咐家里人以后晚上睡觉关紧门窗，再多养两只看门犬。

愚钝一些的下人，即便没听过六扇门，也知道闻人贤是金老板特意从京城里请过来的捕快。既然是捕快，那必然是吃皇粮的了，再加上又是从天子脚下来的，这两个名头对平头百姓来说好像都镀着一层金，闪闪发亮。

吃皇粮！还是京城人！——多少人晚上搂着自家婆娘做美梦的时候，都不敢梦一梦自己未来的儿子能有这个出息。

没人往自残那个方向去想，哪有抄起刀子不往敌人身上捅，调转刀锋专刺自己的？

孰知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眼前这位斯斯文文的捕快若是狠不下这个心，只怕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满地打滚呢。

等东西都上齐了，萧少情便屏退了下人，自己亲自动手，先用银剪刀将白丝棉裁成大小正好的片状，在盆中微微浸湿了，替闻人贤清理伤口，动作行云流水，比绝大多数没瞎的人都干净利落。

等清创完毕，萧少情又拿起了膏药瓶子。闻人贤见那小瓶子通身纯金，瓶身上镶嵌着黄的蜜蜡、红的南珠和蓝的孔雀石，盖子上还贴着黄檗纸的封条，上面用朱砂写着弯弯曲曲的梵文，一眼便知是雪域金宫里出来的东西。

当初戚柳浑身重度烧伤，躺在门板子上等死，之所以还能捡回一条命，全靠这断续膏，可见药效之神奇。用在区区一道割伤上，实在是大材小用了，闻人贤也不欲欠下这么大的一个人情债，便从怀里掏出林思理之前给的瓷瓶，道：“你那瓶还没开封，需知膏药一旦接触了空气，非得尽快用完不可，不然于药性有损。凭是怎样好的药，只过一段时日后，便自己就成了朽糟烂木了，倒不如继续密封着，以备日后遇到更危急的情况。我也带了上好的金疮药，用我这瓶就行。”

萧少情动作顿了顿，似乎有些失望。

他慢慢放下手中的金瓶，接过闻人贤递过来的瓷瓶，拨开蜡纸做的瓶塞，却没有第一时间上药，而是凑到鼻子底下，轻轻嗅了嗅。

“好浓的番鬼牡丹的味道，会在制药时放这么多番鬼牡丹的，据我所知，似乎只有药王谷这一派。”

番鬼牡丹又名“大还魂”，俗话说只有喊错的名字，没有喊错的外号，光听这个外号，便知它药性多么厉害。

事实上也是如此，番鬼牡丹乃是一剂凉血止血的良药，坏就坏在它有一个致命缺点：极招农作物害虫喜爱。

它种在哪里，就会把虫灾传播到哪里，让此地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先前在邕州，有农户见药材的收购价比粮食高，十分眼热，便将自家十亩地的菜苗都拔了，改种上番鬼牡丹，结果操作不当，造成了席卷半个州府的虫潮，不知毁了多少庄稼，他本人也被秋后问斩，白白做了枉死鬼。

自那以后，官府便严令禁止百姓私自种植番鬼牡丹。若是被发现，不仅会派农正上门拔除，为了灭杀残根和种子，还会在田里撒上生石灰，让这块田地数年内生不出任何东西，更别提还会治你一个毁坏农桑之罪。

也只有药王谷这种江湖四害之一，四处掳掠人口充当药人，种点番鬼牡丹而已，自然不在话下。

药王谷敢这么做，自然是有所依仗的，他们盘踞在深山谷中，山上不知培植了多少毒花，花粉遮天蔽日，都生出毒障来了。

不知情的人走进去了，一时三刻便要倒地毙命，一身骨肉都成了花肥。

只有谷内的弟子才知道这些毒花每日在什么时辰会把花瓣合拢片刻，只有在这片刻时间内，人才能安然无虞的从花丛中穿过。

药王谷依靠这重天险，丝毫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公然炮制富含番鬼牡丹的药物，和法令对着干，也没人敢拿他们怎么样。

萧少情道：“我听闻药王谷的谷主曾有一个关门大弟子，谷主虽然心狠手辣，对这个大弟子却极其器重爱护，把他当做自己的衣钵传人培养，眼看着就是下一任谷主的不二人选了。谁知数年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对情同父子的师徒突然闹到了恩断义绝、不死不休的地步。”

“药王谷主不仅将大弟子革了名，赶出谷去，还放任其他弟子对他千里追杀。没过多久，这位大弟子便销声匿迹了，再没听过他出现的消息。江湖纷传他已经做了花肥，现在看来，此人并不是死了，而是被六扇门保护了起来，果然江湖传闻不可尽信。”

闻人贤奇道：“药王谷可是江湖四害之一，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却连这等师徒阋墙的隐秘都能知晓？”

他回想了一下林思理的形象，称得上一句亦正、亦邪、亦不失慈悲心肠。真不知道这样的人干出了什么来，才能惹得药王谷主大怒。

……莫不是跳起来打了谷主的膝盖？

“我眼睛不顶用，耳朵就灵敏不少，风声经过，自然声声入耳。”萧少情轻描淡写地略过此事，将手里的瓶子从脸旁拿开，“既然此药出自药王谷大弟子之手，想必质量上佳，用在贤兄身上，也不算委屈了贤兄。”

说着，萧少情便用手指去沾药，但不知是瓶口太窄了，还是瓶身太滑了，他一下子没拿稳，失手将瓶子落在了地上，随着一声脆响，瓷瓶子连同里面淡绿色的膏药碎了一地，满屋都是浓郁的药香。

“都怪我，笨手笨脚的，这点小事也做不好。”萧少情满脸愧疚，弯下腰，似乎想要摸索着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闻人贤忙道：“不可！”

然而已经说晚了，萧少情已经捡起一片碎瓷，也不知是不是看不见的缘故，他的手指正好按在了锋利的边缘上，白瓷上顿时染上了血色。

“掉在地上的东西，还捡它作甚？”闻人贤连忙把他的手拿起来，放在光亮的地方看了看，只见萧少情的食指和拇指上俱割开了一道口子，伤口不宽，但却有些深，鲜血汩汩的往外流。

萧少情泫然欲泣，“都是我的错，我一想到这药是药王谷的大弟子赠给贤兄的，贤兄肯定视若珍宝，却被我不小心摔碎了。贤兄就算嘴里不说，心里也会怪我粗手笨脚，便想着把碎片捡起来，好歹补救一下，不至于在贤兄心里太讨嫌。”

“那也不能徒手去捡碎瓷片啊！别动，你这伤口有些深，得尽快止血……”闻人贤脑袋转了转，就看到桌上摆着的那瓶没开封的，金光灿灿的断续膏。

闻人贤：“……”

他在冥冥之中泛起一点疑虑，似乎不管他如何拒绝，许多事情最后总是阴差阳错如了萧少情的意，不是巧合二字能概括的。

就在此时，闻人贤忽觉手上一热，低头一看，只见萧少情已经流了一手掌的血，正逐渐滴落在他的手上，端的十二分凄惨，若是蓄意的话，不至于划得这么深，不由在心里骂自己胡思乱想。

恰好此时，萧少情也开口道：“既然要尽快止血，再去库房里支取别的药，又不知要苦等多久，不如舍远求近，就用眼前这一瓶吧。”

如果光是闻人贤一人受伤，他自然等得起，但现下萧少情也伤的不轻，他却不能强令萧少情流着血陪自己一起等，只能乖乖揭开了金瓶的封条。

顿时，一股数倍浓郁于之前味道的冷香冲天而出，仿佛盛开在雪山之巅的优钵罗花，不仅将番鬼牡丹的气味完全压了下去，甚至将萧少情身上“不会相思”的苦香也盖过一头。

光是闻一闻，就觉得神清气爽，原本在经脉中隐隐躁动的内力也平复下来，宛如静水深流，再不能兴风作浪。

闻人贤用小指挑了些药膏出来，发觉是雪花一般的质地，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萧少情的手指上，果见伤口立刻敛住了，停止了流血。

萧少情举止自然地从他手里将药瓶拿去，也用指腹沾了一些，一边替他上药，一边娓娓说道：

“既然这瓶药已经开了封，不如物尽其用，也不算暴殄天物了。我整日与算盘账本为伍，往后没有什么受伤的机会，就如贤兄之前说的，白白放着也是徒耗药性。倒是贤兄你，身为六扇门的捕快，少不得与贼人动刀动枪，剩下的这半瓶便赠予贤兄吧，也算是我方才不小心打碎瓷瓶的赔礼了。”

“这如何使得？”

“贤兄不肯收下赔礼，定是还在心里记恨我摔碎了药王谷大弟子赠与你的心意，觉得他的心意重如泰山，我的心意轻如鸿毛，不配与他相较。”萧少情面上满是委屈，楚楚可怜道：“又或者贤兄是瞧不起我手里的东西，觉得沾了商贾的铜臭味，不屑于收下。”

“我……你这……唉！”

闻人贤自问不是那等笨嘴拙舌之人，可面对萧少情的时候，却总是好像茶壶里煮饺子，满腹都是话，只是倒不出来，憋得难受，可偏偏又生不起对方的气来。

今天看见有人摆摊卖自家院子里结的新鲜无花果，卖相极难看，果子上全是疤痕和虫眼，大的大小的小，但尝了一些后发觉极甜且软糯，遂买了许多，回家吃了个爽

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