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耳边传来的声音，万廉睁开眼睛，四下看了看。

只见寺庙门口白茫茫的一片，连鬼影都没有一只，哪来的什么人影？

听说人在冻死之前会听见呓语……万廉只当自己冻糊涂了，重新闭上了双眼，靠了回去。

“你若是再不说话，那人可就真的要死了，我听见沙弥们正商讨着要趁主持醒过来之前把他丢出去。”

那个缥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谁！”

万廉猛地抬起头，目光聚焦，这才发现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正静静地低头“看”着他。

只见这个不速之客身着一袭白袍，头戴一顶帷帽，帽檐垂下的白纱遮挡住了容貌，浑身上下只余一片雪白，站在雪地里浑然一体，仿佛是传说中冰雪所化的雪妖，因此他第一眼才没能发现对方。

万廉本想站起身，但稍微用点力，光着脚底板跑了一路的那只脚就传来钻心的疼痛，只能坐了回去，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生机正在与温度一同从自己的身体里消消散，至于对方到底是人还是妖，又是怎么认识他的，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好奇了。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难得与这个能够交流的对象敞开了心扉，“是，我是想救他，可光想有什么用？若是想一想就有用的话，邢林早就被我想死了，吴寿琪也不会受伤。也许有什么奇药能治疗那种程度的烧伤吧，可要上哪儿去寻呢？就是寻到了我也买不起，我自己都快死了。”

“若我说，我能救他呢？”来人的语气仍旧平静。

“……”万廉呼吸一滞，打量了他好几眼，忍不住嘲讽道：“你能救他？你用什么救？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

来人从雪白的袖子里抬起手，就连他的手也是纤长而苍白的，一丝多余的血色也没有，仿佛雪琢出来的，又像屋檐下的冰凌，没有半点活人的温度。

只见他的手中握着一个巴掌大的纯金瓶子，瓶口用一层蜡封好，蜡液里也掺了十足十的金粉，整个瓶子都在黯淡的月色下闪烁着奢侈的金光。

“重要的是这瓶雪域金宫的断续膏，它能生死人、肉白骨。用这个涂抹全身，便能救回你好友的性命。”

这下万廉连后背都一下子挺直了，双眼紧紧盯着对方手里的瓶子。

他相信没人有闲工夫拿这种事情跟一个身无长物的乞丐开玩笑，况且光看包装就知道，这瓶药极大可能是真的！

雪域金宫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传说那是座落于西域的一个神秘宫殿，里面的喇嘛以嚩日罗驮睹作为本尊秘法，特意以纯金修盖宫殿屋顶，以承接大日的无上伟力与光辉。每逢太阳升起，这座宫殿便如同地上的第二个太阳一般，在雪山深处发出灼眼的光芒，百十里外都清晰可见，因此得名“雪域金宫”。

雪域金宫曾经在太祖皇帝登基时派人来朝贡过，这段历史作为大虞强盛繁华、万国来朝的证据，在官府的献文贺表和文人的颂圣诗歌被反复提起。作为曾经的大虞官员，万廉想要不知道都难。

“雪域金宫的东西，没有万金只怕连看一眼都难，你愿意把它给我？”万廉不敢相信。

“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听到他这么说，万廉反而松了口气。

既然有所求，就代表对方是诚心来交易的。只是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现在除了这条苟延残喘烂命，还有什么是值得对方觊觎的？

“金家的家主和夫人得急病去了，家中只剩下一个独女，现在金家的偏房和旁支都红了眼睛，就等着丧期一过，好吃主家的绝户。眼下金小姐正急于招赘一个能立住门楣的夫婿，以免被她那些贪婪的表亲啃得骨头也不剩。她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想找个有良心的聪明人，而非那些只有皮相的花架子。”

“……”

“我要你做的事情，就是去应征这个夫婿的位置。”

“啊？”万廉目瞪口呆，就连寒冷和饥饿都一时间顾不上了，满心满眼都是疑惑，又微妙的觉得自己的容貌被对方鄙视了。

他原以为对方施恩于他，是想效仿古人养死士的方法，利用他的报恩去刺杀什么大人物，结果却是要他去当上门女婿？

对方一言不发，似乎是不屑于多解释。

万廉努力冷静了一会儿，但还是完全无法冷静下来，忍不住使劲搓了搓脸颊，将本就皲裂的皮肤搓得更红了，“虽说倒插门不好听，但那可是江南金家！金家的地缝里随便扫一扫，扫出来的碎渣就够普通人三辈子吃喝不尽了。金小姐正值妙龄，芳名远播，即便是去当倒插门，也肯定会有许多青年才俊抢着毛遂自荐的。我只是个身无分文的乞丐，连鞋子都只剩了一只，金小姐眼睛瞎了才会选中我。”

见对方还是毫无反应，万廉紧接着又补充道：“再说了，即便金小姐真的品味独特，在一众才俊里相中了乞丐，我的户籍也早就被官府注销了，相当于死人一个，签订婚书是要上报官府的，我怎么过得了那一关？”

对方冷淡道：“这些不用你操心，我既然送你过去应征，自然会给你好好包装一番。至于如何在一大群竞争者中夺得金小姐的芳心，成为金家的女婿，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了。”

万廉咽了口口水，犹豫了半晌，还是问出了心中最好奇的那个问题，“……这么好的姻缘，你怎么不自己去，反而要让给我？”

对方的气质一下子从冰冷转为了死寂，令人胆寒的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如果说他先前给人的感觉如同冰雪，那么此刻他就像大火过后遗留一地的白色骨灰，充斥着浓郁到令人无法呼吸的哀伤与不祥。

万廉面色大变，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似乎触及到了对方不愿提及的部分，慌忙用手掌撑地往后挪了又挪，生怕对方在盛怒之下一掌将他击毙。

那人再开口时，语气更加冷了三分，“我并非只有你这一个选择。”

万廉打了个寒颤，意识到这是对方给他的警告，不敢再多想，他仔细琢磨起这桩交易来。

在大虞，当倒插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一般只有走投无路或者有心攀附权贵的男人才会做出这种选择。

不仅男方要改姓，即便今后生了孩子，孩子也要跟着女方姓。这在一些卫道士眼中，不啻于断绝香火的究极侮辱，即便当下捏着鼻子认了，也要视作女方家族带给自己的羞辱，时刻惦记着三代还宗，生怕有损男性的尊严。

天平似乎往拒绝的那边倾斜了一些。

但是……万廉看了看那人手中的药，想到被无辜牵连的吴寿琪的惨状，烧伤差不多是最痛苦的一种死法了。

他咬咬牙，下定决心道：“答应！为什么不答应？若是能攀上金家，那可是一步登天的大好事！我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为了说服自己，他故意表现得对金家的财产十分觊觎。

反正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若能用一个姓氏换回好友的性命，他觉得很值！

那人似乎在面纱后面发出了一声哂笑，没有拆穿他言不由衷的表演，抬手把金瓶丢了过来。

万廉连忙上前接住，纯金铸造的瓶子比他想象的还要重，沉甸甸地带着他的双手往下坠去，万廉握紧手指，稳住身形，生怕这来之不易的救命药摔在地上。

“今后你在我手下做事，不便以真名称呼，我会给你一个代号。玉兔、丹桂都有人了，你便叫金蟾吧。”目的已经达到，那人并不多留，说话间已经飘然离去，声音越来越远，“我给你三日的时间处理自己的事情。三日后，我在这个庙门口接你。”

也就是说，他最多还能再当三天“万廉”。三天以后，他就要抛下用了二十多年的身份，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了，甚至连姓氏都不再属于自己。

万廉握紧手中的药，仿佛攥着一颗鲜活跳动的脏器，将要放进另一个人的剖开的腔子里，它将会在那里代替心脏延续着跳动，救下一条人命。

来不及感慨自己就这样为了一瓶药把自己后半生卖给了连脸都不露的神秘人，万廉连忙转身敲响寺庙的大门，听着里面的沙弥慌忙前来开门的脚步声，他露出了连日来唯一一个真心的笑容。

至少，吴寿琪可以活下来了。

——

自从和闻人贤耳语商讨过后，金富贵便忙碌了起来，一直进进出出做着各种布置，连带着似乎连他那肉山般肥硕庞大的身躯都清减了几分。

不，其实一点吨位都没有减轻。

闻人贤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一脚就把松木门槛踩得变形的金富贵，默默纠正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随即，他正了正神色，看向走过来的金富贵：“都安排好了？”

金富贵点了点头，下巴上的肉浪不住地翻滚，“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那就开始吧。”闻人贤站起身，抻了抻手臂，发出关节活动的噼啪声。

“让我们来看看，当年从火场活下来的人，到底是谁。”

节假日过后的修罗期让我断更太久，导致我道心有点破碎，状态很差，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即便一更只有一两千字还是得保持更新才行，唉，生活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