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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花非花是镜中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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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身量宛如栽在沃土中不断浇水添肥的幼苗,凹瘪的面颊虽并未因增长的年岁而填充得丰满,瘦小的双腿却因成长的滋润而蜕变得修长。

翟茂踩着双鹿皮长靴穿梭在拥挤的街头小巷奔得飞快,衣袂掠出的残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手中卷着的一册蓝皮书尚未来得及放下。

“逢时呢?”他绕过空荡荡的恣勤斋,一阵风儿似的径直钻过月洞门,跃上屋前的石阶停在堂屋口,扶着门框,胸膛随着他的气息迅速一鼓一瘪、一鼓一瘪。

孙氏正危坐于一张紫檀木的案桌前,端着盏釉瓷三才杯,细颈微垂撅唇吹散了杯口腾起的热雾,见着他也只是蜻蜓点水般略瞥一眼,神色如常,不急不缓嘬了口玉露的清香,淡淡道:“乱棍打死了。”

翟茂张了张嘴,雕塑似的凝滞在门槛处,急促的喘息陡然间卡在了喉咙口,“阿娘是不是骗我的?她去年才堪堪满了十岁,阿娘怎能将她打死?”

见孙氏不作声,他摇摇头,握拳在掌心敲了一记,恍然大悟道:“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阿娘定是吓唬人的,您只是将她发卖了出去想哄我,是不是?”

孙氏倏然将茶盏哐当砸在案桌上,泼溅出来的烫水沾到了她的指尖,犹如玉葱的手指瞬时被浇得通红,她不顾疼痛指着翟茂怒骂:

“瞧瞧你这副窘迫的模样,怎么去跟杜姨娘屋里头那个比?花逢时的尸首就丢在郊外芦花坡,信不信都由不得你!若非你读书时心思不专,昨日在恣勤斋传出的笑声叫你阿父听了去,她也用不着枉死在乱棍底下!”

翟茂蹙蹙眉,眸子被迷茫占据了片刻,“昨日?昨日我笑是因为先生答应了收我为入室弟子!今日原...原该...”

今日原该是个喜悦的日子,先生收了他为入室弟子,还带他回镇上的私塾整理珍藏的诗集图册。

讲到后来,他的嗓音都在发颤,铺天盖地的悲愤堵住了他的声音。

“那你也是笑了,如此便怨不得旁人,更怪不得你阿父。”孙氏摘下别在腰间的丝绢,裹住染上水渍的手指狠狠搓了把。

翟茂仍旧是不敢信,二话不说又旋身马不停蹄赴往芦花坡的方向。

翟府的人连张破草席子都没留下,一群饿红眼的野狗正毫无顾忌围着花逢时的尸首在津津有味地啃食,咬烂了她的半张脸,她的血就跟流不尽似的淌了满地。

还未及笄的小丫头,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敲烂了,扎着两只羊角辫的脑袋被砸凹了一大块,眼睛是睁着的,仰躺着在望天,翟茂赶到时,又仿佛在看他了。

他知道她不想死,她的腕上还绑着那只叮叮作响的银铃,头一回那么安静地躺在一处地方。

翟茂对那一夜的记忆已很模糊了,只记得他曾哼哧哼哧地背着花逢时沉重的尸首,刨开一处空地掩埋,没有铁锹,便拾路旁的硬石刨,将指甲盖磕得渗出了鲜血也不肯停;苍穹挂满了璀璨的繁星,银辉清亮,他却觉周遭黑得怖人,暗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

“我立在土坑旁站了很久很久,坡上的风吹得我头好痛,可是后来连天都黑透了,我仰头瞧见月亮朦胧的轮廓,那只银铃却一直没有再响。”

翟茂盘着膝盖席地而坐,前额不断被潮热的夏夜蒸出晶莹汗珠,抬手越过头顶来回比划,仿佛在回忆花逢时死前的身量,最终掌心停留在某处,喃喃道:“她当初只有这么高,我站起来时她才到我腰这儿。”

少女摇摇首,心中喟叹,“于是你怀恨在心,杀了孙氏?”

“是,也不全是。”翟茂指了指摆在八仙桌上的粗瓷茶壶,

“逢时死后我颓靡了些日子,阿娘见我不中用,便生了将杜姨娘的儿子过继到她自己膝下的心思。仙家,你瞧瞧,倘若不能顺着她的意,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以这样轻易地放弃。

她这辈子只在乎阿父不喜、阿父不喜,阿父不喜的我便通通都不能做、不能留。阿父要阿娘事事随他的意,要我也事事随他的意,凭什么?倘若他想要的只是一群他指东便不敢往西的傀儡,何不干脆养一宅子家仆?娶什么妻子,生什么儿子?

我曾问阿娘为何?为何?这一切究竟是为何?她却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礼法使然,天经地义,什么为何?’

她骂我大逆不道,她认为理所当然,而这竟是祖父最满意我阿娘,认为她比其他儿媳妇、孙儿媳妇做得最出色的地方。

仙家,仙家,我自幼生长的地方,竟是个会吃人的地方,比种人更会吃人!它吃空了我阿娘的思想,将她吃成了一个傀儡,为封建礼法所用,为我阿父所用,独独不为她自己!我不是想杀我阿娘,她不敢反抗不敢坏了规矩,那么便由我来帮她突破禁锢,我这是想救她呀!”

少女听到那句“仙家”时不禁挑了挑眉,抬手施法将茶壶凌空托起送入他怀中,喟叹道:“可你终究用错了法子。”

翟茂接过茶壶,迫不及待地仰头往口中倒,急急吞下几口凉津津甜丝丝的冷水,长长舒出口浊气,连混沌的眸子都跟着清亮了不少,对过去的乱糟糟只是释然一笑,僵直的脊背蓦然弯折歪歪斜斜瘫靠在榻旁,虚脱地问:“仙家,你晓得我命种人吃的头一个人是谁么?”

他薄唇微动倾吐出两个字,“逢时。”

他垂手将茶壶重重搁在身旁空地,嗓音虚无缥缈,

“那日偏逢雷雨夜,豆大的水珠砸得人生疼,我回到五年前匆匆为她推起的土丘前,一如当初挖凿时那样,冒着雨又拾起硬石亲手刨开,将她已化作白骨的尸首找寻搜罗起来,东拼西凑成一副完整的骨架,随后带着她去到了无人林。

种人喜吸食血肉,一开始不愿意将她拆入腹中,可抵不住我一遍又一遍地下令,最后有一株种人犹豫着吞了逢时半只手骨,紧接着所有的种人都跟着席卷而来将我怀中七零八落的白骨吞噬舔净。从那以后,逢时便是种人,种人便是逢时,我便当是她,又活过来了。”

*

月上三竿,窗牖外婆娑竹影仿若张牙舞爪的猛兽,盘踞在厢侧虎视眈眈。

沈子陵只松松垮垮披着件半敞的白绸单衣,背对着垂下薄纱青帐的床榻随意坐在翟府客厢中某张圈椅上,手腕轻抬掂了掂托在掌上的袖珍长剑。

此剑堪堪五寸长,通体墨黑,剑柄则是镶了颗通远石的银质,宝石处被印了一道蹊跷的乌金符纹,强硬地封印了整把剑的凶邪戾气。

一声惊雷倏然劈过沉闷晦暝的苍穹,他蓦地攥紧了剑柄,抬手将整把袖珍长剑没入自己的右肩胛骨,墨黑在背后贯穿刺出,汩汩温热的猩红与厢屋外蓄势待发的暴雨一齐喷涌泻出,撒溅在地于昏暗里洇出团深色。

天幕无声地裂开条银线,白亮雷光映进房内,照亮了少年苍白俊俏的面庞,他眉心未皱,静等那记姗姗来迟的隆隆滚雷,伴着喧嚣又猛地将长剑拔出。

袖珍长剑被重重摔在地上,他垂下颈,紧紧握住圈椅的扶手,短促的呼吸淹没在了淅沥的雨夜里,染上殷红的手青筋微突,暴露在若隐若现的雷光下被照得有些过分白皙了。

片刻过后他终于抬起脸,呢喃自语,“原来这么疼。”

元窈返回翟府时恰逢雷雨倾落,她身如轻燕攀上枝头跃回府内,踹开了半掩的窗牖爬入翟老先生拨给她的那间客厢,抬手掀下淋湿的幂篱,取来方帕子搓了搓微微染水的青丝,忽而闻得两下夹杂在嘈杂雨落中的叩门声。

她利落解开腰间的蝴蝶结,剥下翟府丫鬟穿的粗布衣裳,露出内里芙蓉纹绸裙,绣鞋一勾将湿漉漉的裙衫踹入床底,疾步走到厢门前拔下插销拉开了花格木扉。

晶莹雨珠顺着滴水瓦连成一串朝地上砸,劈里啪啦溅开片湿雾蒙蒙的水汽,沈子陵立在空空荡荡的廊下,清冽晚风裹着他身上掺杂了淡薄血腥味的草药苦香一股脑飘向少女。

元窈就着晦暗不清的夜色,“伤哪了吗?”

“是昨日膝盖上的蹭伤又裂了。”沈子陵扫了眼未曾点烛的厢屋,望向她问,“疏月姐姐上哪回来?”

元窈避开他的视线,“夜深雷雨寒,还不睡做什么?”

沈子陵捧起几张仔细折叠的宣纸,“每日三遍,子陵记着。”

元窈的目光落到印着浅色墨痕的微黄宣纸,隐隐可窥见其背面数排洒洒潇潇的小篆,洇上了几片随风斜入廊内的雨丝,并不伸手接,道:“进来。”

她转身没入屋中,拂袖一指,摆在案桌的烛盏“唰”地燃起了烛芯,将方寸大的客厢照得通亮。

元窈借着烛光捞起丢在案桌角的胭脂色乾坤袋,抖手将里头七零八落的小玩意尽数倾倒在桌面。

“云乱丹药贵,只用来医治小小蹭伤未免铺张。”沈子陵随入屋中,瞥一眼滚了满桌散着馥郁药香的棕褐药丸,笑道:“疏月姐姐上回留的金枪药我带了,回去敷一些便好。”

元窈捡起其中一颗抛给他,“伤好以前,每日三遍的誊抄暂且停了吧。”

她想,屈膝跪坐案桌前执笔誊抄时保不住会绷得伤处开裂出血,愈合复裂、反复几回,倘若待过些日子回了扶华楼叫裴舟瞧见,在所难免又要唠叨她一顿。

因此元窈思索少许,又道:“改为朗诵,每日读给我听。”

“好。”沈子陵失笑,“疏月姐姐这般在意这篇净心咒,是当真以为子陵会犯下滔天杀孽吗?”

元窈心间一颤,前世少年绝望哀伤的面庞冲破层层迷障将冰封已久的记忆化开赤裸裸呈到她眼前,与烛光下沈子陵明媚带笑的脸重叠在一块,叫她一时辨不清真假。

她按了按眉心,恍惚道:“除了你还能是谁?”

“什么?”

元窈低叹,“回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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