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房门被人用脚踢开。踢得很轻，似乎仅仅是因为腾不出手而用脚开门。

凌巍抬眼望向门口，见沐恒抱着一个瘦弱的女子走了进来。

径直来到床前，沐恒才将女儿放了下来，随后指着凌巍，慈爱地对沐雪说：“你看，爹爹没骗你吧。”

沐雪一见到凌巍，便靠近了去，直勾勾地瞧着对方，哑着嗓子喊了声：“夫君。”

凌巍：“……”

究竟是谁教会她喊“夫君”的？！没疯之前应该没喊过吧，为何疯了之后就乱喊出来了？

凌巍眉眼冷漠，隐忍着不作理会。

沐雪却越凑越近，还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一个劲儿地盯着他。

凌巍被盯得如滚荆棘，便也反盯了沐雪一眼。

大抵是真淋了一场雨生了一场病，眼前的沐雪比之前见到时瘦了一圈，面色也极为憔悴，两个眼眶又红又肿，眼下两片乌青，还时不时地咳嗽，一张小脸白得吓人。

沐雪见凌巍看她，不由地心窝一暖，又往前贴近了些。

然后，凌巍就听到了她此刻的心声：

“夫君今天看起来好乖啊，躺着都不动一下，既不凶我，也不推我，而且还是那么漂亮，比动物园里的大熊猫还好看。要是每天都能看见夫君就好啦！”

还想每天看见他？！

这个害人精，还想害他多少次？

凌巍面沉如水，抬眸狠狠瞪了沐雪一眼，凶怒地吐出一个字：“滚。”

沐雪被凌巍的眼神吓得一抖。

沐恒立刻上前，轻拍女儿的背，安抚道：“雪儿别怕，他不能动，不能对你怎么样。就算你掐他，他都不会还手。”

听到父亲这样说，沐雪抿着嘴皮问：“真的吗？”

沐恒点头：“不信你掐他一下试试。”

凌巍：“……”

沐雪便试探着看向凌巍。

凌巍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对她道：“你敢。”

沐雪哼了声。

她本来是不太敢的，可凌巍这么鄙视她，她怎么可以不敢。

于是，她伸出一只手，用两个指头在凌巍脸颊上拧出了一个漩涡，还摆出一副很凶的样子。

好似在说：我就是敢啊。

“……你放肆！”

凌巍怒极，大声吼了沐雪。吼的时候，嗓音都在发颤。

沐雪瞬间被吓得缩回了手，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沐恒急忙给女儿揩了揩眼泪，又轻声细语哄了几句，等沐雪不哭了，沐恒便又马上将一条手帕裹成紧紧一团，用来堵住凌巍的口。

见凌巍的两腮被撑得鼓鼓的，沐雪呆呆看了一会儿，许是觉得可爱，便伸手去戳了戳。戳完一边还不够，又去戳另一边。两边交替着戳了玩。

凌巍转着脸躲了又躲，终是躲不开。只能愤恨地合上眼，由着沐雪戳。

可当他闭上眼后，沐雪却又不戳他的脸了，而是用一个手指去扒拉他的眼睫。

他听到沐雪在心中惊叹：“夫君的睫毛好长啊！如果能剪下来粘到我眼睛上就好了。我的睫毛有点短呢。”

“……”

凌巍被沐雪的想法惊得猛然睁开眼，只希望对方想想就好，不要真的剪。

就在他紧张之时，沐恒同沐雪商量道：“雪儿，爹爹去将药汤热一热，待会儿你乖乖把药喝了行不行？喝了药，病才会好。”

沐雪乖巧地点点头。又跟沐恒说：“我有点饿。”

看到沐雪想吃东西，沐恒自然是欣喜的，便笑着问：“想吃什么？爹爹去给你弄来。”

沐雪想了想，说：“我想吃泡芙和蛋挞。”

沐恒：“……”

“乖女儿，不吃这两个行不行？你吃个爹爹能听懂的。”沐恒无奈地说。

沐雪默了下，便从自己最近吃过的东西里挑出两样：“那就吃灌汤包和糖蒸酥酪吧。”

凌巍：“……”

都大半夜了，哪儿来灌汤包和糖蒸酥酪？

这沐雪也太磨人了。

沐恒却溺宠道：“好，爹爹这就去弄，等会儿和药一起端过来。你就在这屋子里等着爹爹。”

沐雪点头嗯了声。

凌巍看着这对父女俩，不自觉地翻了下白眼。

他真的看不惯沐恒这么纵容沐雪。

只不过，沐恒也不是什么好人，活该沦为女儿奴。

目送沐恒走出房门后，沐雪便又将目光锁定在凌巍身上。

凌巍身上的被子盖得浅，肩膀和衣襟都露在外面。

由于他穿的是睡袍，所以领子比较低，不仅露出了锁子骨，就连胸脯也能看到。

沐雪觉得他颈下的那两块小骨头特别好看，便探手摸了摸。

凌巍：“……”

摸完锁子骨，沐雪的手又接着往上移，满眼好奇地去摸凌巍的喉结。

沐雪发现，只要她摸一下，那块软软的骨头就会上下滚动。她甚至还怕凌巍本人不知道，竟然指着对方喉部的那块软骨说：“它会动。”

凌巍：“……”

他没想到，沐雪骨子里竟是如此好色。居然敢这样乱摸他，真是该死。

凌巍眯起眼，眸光阴寒地扫过沐雪的细颈，已经在开始思考掐哪里比较好。

待他脱困，第一件事便是掐断沐雪的脖子……

沐雪瞅着凌巍此刻的神态，莫名觉着脖颈一凉。

她扭头看了眼房门，蓦然揉了揉眼睛，对凌巍说：“夫君，雪雪肚子好饿。”

凌巍看都不看她。

谁料，沐雪却自行踢掉鞋子上了榻，与他挤在一个被窝里。嘴上颇有安排：“我先和夫君睡一会儿，等爹爹把灌汤包和糖蒸酥酪送过来我再吃。”

凌巍：“……”

一刻也不愿和沐雪躺在一起，凌巍极力挣扎起来。

挣扎了将近一个时辰，都无济于事。反倒将自己累得够呛，额角都渗出豆大的汗珠。

沐恒估计是去找人给女儿现做食物去了，离开了很久都不见回来。

而沐雪早已经睡着了。

眼下沐恒不在，应是逃脱的最佳时机，凌巍不甘心放弃这个机会。

奈何沐恒将他算计得彻底，他压根逃不掉。

等到沐恒端着药汤和食物回来时，凌巍已是一副精疲力竭之状。

沐恒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桌上，朝凌巍走了过去。轻叹道：“你何苦白费力气。我既抓你来，便不会给你逃走的机会。先安心歇一晚吧，明日我再同你好好谈谈。”

说完，沐恒便将沐雪唤醒，看着她把灌汤包和糖蒸酥酪吃了，又亲手喂她喝药。

待沐雪喝完了药，沐恒就对她说：“雪儿，时辰很晚了，爹爹送你回房间休息。”

沐雪却道：“我想和夫君一起睡。”

沐恒闻言皱了眉，意外地没有顺着她：“不行。等你明天早上睡醒了，再过来看他。你若不听话，爹爹就不让你见他了。”

沐雪摇摇头：“我要见夫君。”

沐恒道：“那就回你房间睡觉。”

沐雪只好听从父亲的话，不再坚持说要留在这间屋子里。

离开之前，她还留恋地走到床前看了看凌巍。

她不知道凌巍额头上为什么流了那么多汗，只捏着袖子给他擦了擦，而后又弯腰低下脑袋，在凌巍额头上亲了一下。

就如同小女孩亲吻自己心爱的布娃娃那样。

沐恒却对女儿的这一举动感到心情复杂。

他的女儿那么喜欢凌巍，凌巍却无比讨厌他的女儿。

若非强扭的瓜不甜，他还真想给他扭下来。

见女儿这般痴迷凌巍，沐恒愈发地不想将人放走。且还阴暗地想，强扭的瓜，蘸着糖吃也是甜的。

可难就难在，瓜不好摘。

凌巍的身份太不一般，想要长久地将其困在侯府，比登天还难。

沐恒心知，他注定是要放人的。

……

拉着沐雪走出了屋子，沐恒停在房门外对女儿叮嘱道：“雪儿，‘夫君’在我们家里这件事，是你和爹爹之间的秘密，你不可对别人讲。连你娘和你祖父也不能说，听到了没？”

沐雪点头哦了声。

而屋内，凌巍也将沐恒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想，不让更多的人知道也好。

他不想再丢脸了。

.

凌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开门声惊醒的。

门被完全推开的那一刻，明亮的光线照了进来，有些刺眼。

凌巍反复睁闭了几次眼睛，才得以正常地睁开眼。

他看到沐雪穿了一身朱颜酡色的齐胸襦裙，逆着太阳光站在门口，怀里还抱着一个珠宝盒子。

凌巍不理解她抱着那盒子过来做什么。

正迷惑之际，便见沐雪抱着盒子来到了他面前，不客气地坐在他身边。

“夫君，你看。”

沐雪当着他的面打开盒子，将整齐摆放在盒内的各种首饰伸给他看。——其中包含了上一次被他夸过的那支金蝶发钗。

凌巍登时恍然。

他想起来，沐雪之前就一脸骄傲地跟他说过，她有很多漂亮的钗子。

合着这会儿是来跟他显摆的。

沐雪忽地凑近问他：“夫君，你觉得哪个最好看？你帮我挑一个，我拿去让晴儿给我戴。”

凌巍凝她一眼，见她的头发已梳好了一半，便猜到丫鬟正在给她梳头，只是她还没有想好今天戴什么发饰，所以抱着盒子来问他。

可她戴什么发饰，跟他有什么关系？

烦人精。

继“害人精”之后，凌巍又给沐雪想了个新名字。

沐雪歪头瞧了他一会儿，陡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放下盒子，伸手取出凌巍口中的布团子。

嘴被堵了那么久，凌巍只觉牙齿酸，两边脸也酸，怪难受的。口也渴到不行。喉咙发痒，有些想呕。

沐雪不待他缓一缓，便着急着问：“你快说，哪一个好看？”

凌巍：“……”

这是只顾她打扮，不顾别人疾苦啊。

凌巍便故意打击道：“都不好看。”

沐雪蹙起眉，埋下头看了看盒子里的东西。

她从里面拿出那支金蝶发钗，伸到凌巍眼前，问：“这个也不好看了吗？你明明说过这个好看的。”

凌巍轻哼：“我今天就觉得它难看了，不行么？”

沐雪咬了咬下嘴皮，有些气恼。骤然盖上盒子站起了身，抱着东西走了。

凌巍得意地冷笑了一下。

本以为沐雪不会再来烦他，怎料——

转眼工夫，沐雪又抱了两个盒子过来，依次打开放在他面前，执着地问：“那这些呢？”

凌巍懒得理她，却被缠着一直问。被问得烦死了，他为了节省口水，仅用一个字敷衍道：“丑。”

沐雪便又抱着两个盒子转身离去。

没过多会儿，又抱了两个盒子过来，接着问。

凌巍一概说丑。

沐雪重复着抱来抱去的动作，来回跑了大概七八趟。

似是累极了，女子虚白的小脸上都染了几分红晕，还出了一层薄汗。想必是平日里缺乏走动的缘故，多走几步路就娇气得受不了了，气喘得像快死了一样。

凌巍可不敢让她累死在路上。便大发慈悲地瞥了眼沐雪刚拿来的两个盒子，说：“都好看。你随便拿一个戴吧。”

沐雪开心地朝他莞尔一笑，旋即又抱着盒子走了。

这次走得有点久，迟迟不见回来。

再次来到凌巍面前时，她头上带了一对螃蟹珐琅簪，颜色偏于红烈。那两只螃蟹的眼珠子设计得尤为夸张，看上去怪凶猛的。

凌巍：“……”

那么多簪子、钗子可以选，她偏偏选了两只螃蟹戴在头上，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沐家人横行霸道么？

接受完凌巍的打量，沐雪走到桌子旁，将手中拎着的食盒放在了桌面上。她走向凌巍，又一次坐在了床边，指着自己头顶的螃蟹问：“好看吗？”

“……”

凌巍默了一下，违心地扯出一丝微笑：“好看。”

沐雪甜甜地笑弯了眼，算是被取悦到。

趁着她高兴，凌巍轻轻道：“你能不能把我放开？”

声音出奇地温柔，竟隐隐有用美男计之嫌。

沐雪瞄着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点头道：“好吧。”

站起来掀开了凌巍身上的被子，沐雪看到对方的手脚被反束于一点，动都动不了，看上去比那些被绑起来放进蒸笼里的螃蟹还要可怜。

她试着解了一下绳子，发现捆得太牢固了，便对凌巍道：“你等我一下。”

扔下一句话便跑出了屋子。

凌巍抿紧唇。

以沐雪的头脑，应该不会耍他吧？她会不会跑去告诉沐恒？

因处境过于被动，凌巍内心生出忐忑。

直到看见沐雪拿着一把剪刀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了。

沐雪对他说：“这是晴儿用来修剪花枝的剪刀，很锋利的，你不要乱动哦，我怕不小心剪到你。”

凌巍嗯了声。

冰凉的剪刀紧贴着他的手腕扎进缝隙里，沐雪用刀尖挑起绳索，双手用力，一根一根地剪断。

等解开了凌巍的双手，沐雪又把剪刀伸向他的脚腕。

凌巍却一把推开她，自己动手解开了脚上的绳子。

沐雪握着剪刀坐在一旁，见凌巍翻脸翻得这么快，她有些不知所措，心口也闷闷的。

她起身把剪刀放在了桌上，又将方才带来的食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盘热乎乎的点心，端到凌巍跟前，与他分享：“夫君，你要吃猪儿粑吗？”

凌巍愣了下，差点听成猪耳朵。

他低眸看向沐雪手里的盘子，瞅着摊在叶子上的一只只“小白猪”，不屑地嗤了下：“我不吃。猪才吃这个。”

沐雪：“……”

她感觉对方在骂人，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嘴。

凌巍一经脱缚，便在她面前摆出傲慢凌人的姿态，一副了不起的模样，看起来实在可恶。

早知道就不放开他了，那样还顺眼些。待会儿还是让爹爹把他捆起来好了，省得他惹人生气。

“……”

凌巍听着沐雪心里的嘀咕，眼底一片冰寒。

沐雪还在持续腹诽。

凌巍不动声色，耐着性子听下去。同时扶着手腕，慢慢转动着活动筋骨，想尽快消除麻木之感，使行动恢复灵活。

也不知沐恒到底给他吃了什么药，都已经过了一晚上，他的体力竟都没有丝毫恢复的迹象。导致就连偷袭沐雪这样的小事，他都得阴恻恻地掂量着来。

料想沐雪体弱多病，定然没有什么力气反抗。

“你爹呢？”他问沐雪。

沐雪不知他的企图，只诚实道：“我爹爹在跟我娘吃饭呢，你有什么事吗？”

凌巍便下了床，赤足站在地上，说：“我想跟你爹讲几句话，你帮我把他叫过来。”

沐雪没有怀疑什么，朝他点头：“好。”

就在沐雪转过身去的一刹那，凌巍迅速移至她身后，用一条手臂环住她的脖子，微微箍紧。

凌巍本想着沐雪胆子小，下手不用太狠，把人镇住等沐恒过来就行了。

谁曾想……

沐雪都没有反应一下，就本能地作出了应对。

先是扭胯让出一点往后发挥的空间，而后立即反手一拳打在凌巍的裆部，未等凌巍退后，她便又重重一脚踩在凌巍的足尖上，让对方吃痛地放松了手臂。

凌巍惊诧之余，正欲收紧臂圈将她死死勒住，却被沐雪抢先用一记顶心肘将他击痛，致使他不得不松了手。

沐雪没给他缓解疼痛的时间，刚一脱身，便给他来了一招回旋踢，正正踢在他的心窝上。

凌巍被踹翻在地，狼狈地按住胸膛，一时竟连站起来都有点困难。

沐雪力量虽弱，但每一招都达到了应有的效果。

凌巍费解地睹视着她，不明白这个自小娇生惯养的女子从何学得这一套防身术。

凭沐恒那个德性，是不可能舍得让女儿吃苦学这些的。

可沐雪的那些动作明显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出来的，她表现得那么好，出手又那么准——打得准，踩得准，顶得准，也踢得准，没有一下是落空的。若非已经熟练到一定的程度，她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么流畅、准确。

凌巍深邃的眸子上蒙了一层迷雾，第一次认真地审视了沐雪这个人。

不同于凌巍的困惑，沐雪好似一点也不对自己的能力感到奇怪，也不关心她刚刚的动作为什么那么利索。

她打完了人，就机灵地退到门口站着，隔了远远的距离，满眼戒备地瞟着凌巍。

而沐恒也来得凑巧，一到门外就瞧见凌巍惨兮兮地坐在地上。

惊怔了片刻，沐恒面向女儿，悠悠地问：“雪儿，这是怎么回事？”

沐雪抬起一只手指向凌巍，气鼓鼓地告状道：“他用手勒我脖子！”

凌巍：“……”

沐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