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泰和楼二楼雅间。

桌子围坐了一位老夫人，一位高大的青年和两位少年少女。

老夫人热情招呼孙子孙女：“你祖父那个老顽固今天不出来，没有他管这管那的，正好，咱们几个松快松快，好好看回灯，钧儿，铖儿，莹儿，你们想吃什么尽管点，祖母看账，待会儿多吃点，也别给你祖父带回去，”

年纪较小的少年少女都喜形于色，“谢谢祖母。”

年纪较长的青年挺着腰板坐得笔直，面无波澜，淡淡地说，“我都行，祖母看着点就行，”

齐老夫人就说他：“钧儿，今儿是十五元宵佳节，你祖父不在这里，你也不是在你的刑部大堂，别板着个脸，你呀，大过节的也没个笑模样，哪家闺秀小姐见了不得害怕？可怎么好说亲？”

青年端起茶喝了一口，“我和阿铖都是男子，年纪尚早，不着急说亲，祖母还是先给阿莹好好相看哪家的好儿郎吧，”

“还不着急啊？你去看看外面，跟你年纪相仿的男子，哪个今天不是成双成对地和未婚妻看灯逛街的？就你，亲事总不放在心上，难不成也要像你爹那样二十好几才成亲？”

大孙儿聂钧的亲事是她心头的一块石。

丈夫聂正原是辽北镇守将，不想儿子媳妇早年骤然双亡，她和丈夫痛失独子，本伤心欲绝，靠着要拉扯儿子媳妇留下的二子一女长大成人硬撑了过来，尤其是这大孙儿，父母去时年仅7岁，心性一夜成人，不但发奋读书，还苦练武艺，十二岁瞒着他们投身军营，摸爬滚打，九死一生，17岁一战成名，后又入刑部，也是常出生入死，去年去了一趟江南，身负重伤地回来，聂家上下都吓得够呛，幸而聂钧身体底子好，休养数月便好了。她常担心这孩子会不会是受父母早亡的打击太大，又整天与作奸犯科的杀人犯打交道，心性过于冷硬，回家来连弟弟聂铖妹妹聂莹都怵他，所以一有机会就拉他出来放松放松。

聂钧没回话，起身走到窗边。

他对人挤人的元宵节灯会没有兴趣，他任职刑部，深知这种大时大节也是江洋大盗们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的犯罪高发时候，本想留在家中研读兵书或刑律，一旦衙门有需要可尽快赶回刑部。但祖母说她一个老妇人，妹妹聂莹又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外面鱼龙混杂的，万一出点什么事，聂铖一个人可护不住，硬要他护送，只得陪她们出来看灯。

在他眼中，年年元宵，年年灯会，并无不同。

他负手立于窗前，毫无波澜地扫视着楼下街上的人群。

突然，一个身影撞入视线。

人群中有一个女子提着一盏荷花灯，正和一位同样提着荷花灯的男子边走边说话。

因常要辨认江洋大盗或杀人犯的面部特征，聂钧过目不忘的本事在刑部无人出其右。

他认出来，这是去年在湖州琅山上遇到的那位女子。不知为何出现在京城，不过看那男子望她神情专著，似有情意的样子，看样子是她的情郎，莫非已婚配京城？

不过去年他南下江南所查之事已然了结，即使那女子此时出现在京城对案件也没有任何影响，他略略看了几眼就收回了视线。

过完元宵节，年就算过完了，章家的生活恢复正常。

二月二，龙抬头；

三月三，上巳节；

四月五，清明节。

苏晴常约章岚和章桐到苏家做客或一起外出游玩，苏渚东每每不是刚好在家就是亲自接送妹妹，总之十有八九都要借机会和章岚说上几句话。章岚不是不知道每次“碰巧”的心思，不过苏渚东温和有礼，春风细雨，令人与他相处有雨后晴窗品茶的放松舒服之感，不免日渐熟稔。

章岚来了京城也有数月，虽然饮食气候有诸多不适应的地方，不过京城却有一样令她十分欣喜，书店。

不是说湖州没有书店，而是湖州的书店轻易不接待女客，在湖州时，若有想看的书目，章岚多数只能拜托章柘帮忙买回来。京城的书店不但书籍类目齐全，而且格外地会做生意。书店不止门面，后面多数赁有一个院子，植桂种花，四周置有雅间，买书的顾客可以在雅间里边品茶赏景边试读想买之书，有些高档的还会有人专事弹筝吹笛，是城中好书之人或是附庸风雅之徒买书会客的好去处。可以说，京城的书店虽然生意兴隆，却很少铜臭之气。

因当今圣上宠爱女儿，公主们招婿开府，时常出门应酬，张扬自在，带得京城风气开放，女子出门自由许多，章岚得以常常出门逛游书店，倒过得比在湖州更惬意三分。

这天，章岚又和章桐出门，去的是她最喜爱的方圆斋。

这家书店不在人流集中的御街，却开在隔了一个街口的甜水巷，独有一份幽静。店里的书不专供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还有游记、笔记、志怪小说等等，兼卖品相上佳的笔墨纸砚，种目繁多。老板不聒噪过分殷勤，若选了书在雅间落座，自有跑堂的奉上清茶一杯，然后静静退下，留客人喝茶品书。

凭着这两点，方圆斋在京城书店界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在方圆斋门口下了马车，一踏进书店，闻着熟悉的油墨香气，章岚立刻有一种心静下来的安宁之感。店里客人不多，柜台后的老板对她们颔颔首，就算打过招呼了。

章桐自去翻是否有新到的话本，章岚则翻看最近的京报。

正看到最近朝堂上在议黄河堤坝加固之事，听得门帘所挂铃铛响，又有客来。

“岚姐姐，桐姐姐。”章岚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苏晴欢喜的笑脸，站在她身后的是脸上挂着微笑的苏渚东，“阿岚，桐妹妹。”

章桐一见他们就朝苏晴招手：“阿晴，快来，快来，有新到的话本，可好看了，”苏晴和章桐一样，也是话本的爱好者。

两个女孩子碰头研究话本子，一时间只听到她们刻意压低的吱吱喳喳说笑声。

苏渚东却踱到章岚身边，不知他是顾忌书店“保持安静 利人自便”的字幅还是有意为之，他凑近章岚低声问：“阿岚，几日不见，最近你可好？”

纵然章岚是个二十多岁魂穿过来的现代人，也不免为这暧昧的低语心跳了一下，她顿了一下才说：“我很好，”

苏渚东眼睛里闪现着喜悦的光芒，对章岚说：“阿岚，你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

章岚遂随他到后院雅间。

店小二奉茶退下后，苏渚东让身边小厮拿过一个布包，打开，是本书，他说，“月初我来方圆斋，没有遇上你，却看到你之前提到的《博物志》，只剩最后一本了，我料想你肯定喜欢，就买下一直放在身边，哪天遇上再给你，今日果然遇着了，”

《博物志》是西晋人士张华写的一本博物学笔记，内容记载异境奇物、琐闻杂事、神仙方术、地理知识、人物传说，巴罗万象。古代没有旅游一说，女子出门旅游更是天方夜谭，不能云游四方遍览山川风物，章岚就喜欢读读这些风物笔记，走不了万里路，书中神游聊以□□。

章岚果然欢喜，郑重向苏渚东道谢，“多谢苏公子，这本书我很喜欢。”

苏渚东笑了，意有所指地说：“阿岚，我已说过多次，你可以叫我的表字，行简，”

章岚摩挲了下书，想了想，不好再拂他的好意，从善如流：“行简，”

苏渚东的笑容更深了，眼睛似乎有星星的光芒，章岚有点不好意思，只好低下头去看书。

章桐和苏晴挑好话本，进雅间时看到的情景就是，章岚低头看书，苏渚东眼带宠溺地看着她，虽有小厮丫鬟在旁伺候，但这二人之间却似有一股脉脉的气氛流动，让人赏心悦目。

只听到苏渚东说：“□□志久未修撰，我一直有个夙愿，就是遍阅本朝风物志，走遍我朝十八行省，待日后时机成熟，动笔攥写苏氏□□志，收录本朝风物。”

章岚很是钦佩，“行简胸有宏志，真是我朝栋梁之材，”

苏渚东惊喜道，“你不觉得这非正途大道？”

“怎么会呢？天下之大，条条大道通天衢，况且人之秉性志趣各异，各人各展所长，自有价值，不必也不该同挤一条窄道，”

苏渚东虽因是家中独子，一向听从家中意愿，循规蹈矩走科举之路，并已高中科举，入职翰林院编修，却始终对攥写方物志记录山川风物深感兴趣，无法释怀。但世道皆以仕途为正道，他极少与人谈论这个，今日不知为何张口说出，令他意外的是章岚虽身为女子，非但不以异趣视之，还鼓励他发挥所长。

苏渚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伸出手去想与章岚相握，快碰到她的手时才突然想起此举不妥，又讪讪地收了回去，过了好半晌，才说出一句：“以后我若写好了这本方物之，第一个先给阿岚你看好不好？”

许久听得章岚低低地“嗯”了一声。

章桐和苏晴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乐见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