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央南，性别男，生于何年不详，死于何处也不详。他不像文栖，长了一副祸国殃民的美艳皮囊；也不像连先生，端出来就是一柄人形的刀，见过的人都觉得很难忘。

他活了大约有两百余年，认识他的人颇多，天地之间只要是个活物那就是他的朋友，都可以一块儿喝杯酒，可记得他的却甚少，文栖把自己算进去，最多也就数出俩。

而且认识归认识，他细细想来，居然发现自己很难从记忆里搜寻出一件事情，来准确地概括这个人。

想了许久，他忽然没来由地说起自己年少时离家出走。

少年的心比天高，比海阔，以为世界无尽大，除了家里哪都想去闯，哪都觉得有趣。文栖也不例外，他趁着裴央南去给村口的瞎子看病，拿着个司南便一直往北去。路上看到人间疾苦，也并不成长，不往心里去，以为疾苦都是私人的。

上天对他不薄，给了他天生的资质，那根据“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理论，他自认为已经熬过了苦头，该甜一阵了。

而事实上，他也的确一路顺利闯到了北山的妖王殿，路上连个像样的洪水猛兽都没碰到，尽是牵了一串猫猫狗狗小兔子。且妖王不仅盛情邀请他赴宴，还拍拍他的肩膀说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当时文栖虽然没有脑子，但情绪上还算敏感，察觉到那只在自己背上游走的手并不安分。察觉了，他就不可能咽下这口气。裴央南把他护得太好了，他几乎已经不记得曾经遭人欺负的事，更不记得弱肉强食和丛林法则，只知道愤怒时要拿拳头揍回去，无论对方是谁。

于是这个半大小伙子“啪”一下，响亮地给了妖王一巴掌，还说他“老东西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妖王当即就火了，不仅资金把四只山羊蹄子耍得虎虎生威，孩招来它的十大将领好好教了文栖一回什么叫人情世故。中间发生了什么文栖几乎已经没印象了，只记得自己被掀翻，被揍很疼，从来没那么疼过，那种疼真叫人愤怒，然后就失去意识了。

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裴央南给他处理伤口，一直没说话。

后来他才听说，大名鼎鼎的神兽囚牛给妖王跪下磕头，承认他从此以后就是妖王座下一条走狗。那天文栖想了半天，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所有行为都是由衷的，后果严重些就严重些，受着也就受着了。

也就只有在面对裴央南时，他有点别扭。天色渐晚的时候，他看着裴央南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编草帽。这个人很擅长这种事，编出来的小猫小兔子都活灵活现，村里最爱哭的小孩都能被他哄好。

他看着看着，见夕阳映照在裴央南脸上，勾勒出额头到嘴唇的轮廓，无端觉得这个人好像太瘦了，弱不禁风的，好像随便一震大点的风就能把他吹跑，他就会不见。

于是一颗不通人性的心终于生了些愧疚，他有些闷闷不乐，觉得自己像个颇为累赘的秤砣，肯定会累死裴央南，又有些埋怨裴央南多管闲事，干嘛要管他啊，他这人就这样，吃些苦头活该嘛。

干嘛要救他呢？

他越想越不理解，越想越气，一股莫名的躁动几乎把他的心跳压成闷雷。他头埋进膝盖里，像上岸的鱼那样无助的深吸口气，好不容易压制住咬手的冲动，却没控制住一句话破口而出：

“你到底怎么想的？”

你好混蛋啊！裴央南！文栖气得有点想抠地板。

可裴央南偏偏还是那副怡然自得的就没用，听了这话手上动作没停，随手就把编好的草帽放到文栖头上，然后用食指敲了敲他的额头，让他闲着没事别多想，快去把饭煮了，不然今晚练字多加半个小时。

文栖猛一下转头瞪他，心里出离的愤怒了：我就是个垃圾懂吗？我不值得你去对什么人低声下气求情！你是神兽囚牛诶！你就该高高坐在王座上，穿着金山银山，要什么都有人给你喂到嘴边。你就像这个世界的网一样俯瞰众生，而不是因为一个混账拖油瓶下跪！

你才不是我哥！我也不是你弟弟！我就是个混账，还是捡来的！

他心里千言万语简直要拥挤成一颗炸药，可是一对上裴央南那种眼神，那种阅尽千帆之后，几乎有了一点禅意的温柔、看什么都觉得可爱都觉得美好的眼神，突然的，他觉得自己的心思肮脏得不能见人，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跟着烟消云散。

他当即捂着额头往屋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在脑子里刻画裴央南的脸，觉得这个人真是没救了。世界上哪会有这样的人呢？他简直就是个活神仙，该去受人供奉。

再后来光阴荏苒，斗转星移，文栖没提过这件事，只是很多年后征战沙场的时候碰巧到了北山，于是提着那妖王的头去裴央南墓前喝了杯酒，酒都撒了，那颗羊头最后也扔给狗吃了，下落不明。

那天他忽然有一种心里空荡荡的感觉，好像自己存在那么久的意义，一刹那结束了。

.

他说完的时候，连先生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不过文栖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好好睡觉，他就什么也没说了。

文栖则独自回了房间，玩了一会儿猫就睡了。

晚上他梦见了裴央南，因此次日醒得很晚。起来的时候手机已经塞满了未接来电，他蹙了蹙眉头，随手挑了一个回拨过去。

电话那头，妖管局对外交流部的主任，同时也是他前同事的赵璐语气惊喜：“文栖啊！我给你通个信，我们老大和人安局老大似乎都想让你当G市的形象代言人，还说一定要把‘人妖和谐火锅店’的名号打出去。恭喜你呀！你应该待会就能收到消息了！”

她说得没错，文栖刚挂了电话，就又有来电响起，对方正是当今人安局G市分局局长。这人开口就是：“文老师，今年的G市代言人，不知道能否劳烦您担任一下！您放心，今年G市经济形势一片大好，不会给您丢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