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乔老师踏着上课铃走到教室里的时候，教室里正一片热闹，她还没组织让谢桥坐在哪，谢桥已经被同学们安排着坐下了。

跟谢桥做同桌的女生非常高兴，正在一边温声细语地说着什么，一边把课桌上跟前任同桌留下的三八线擦掉。

其他人围着谢桥的课桌站成了里三圈外三圈，七嘴八舌的，都在问这个问那个。

“谢桥，你家在哪里呀？”

“谢桥，你都怎么来上学啊？”

“谢桥，你怎么年纪这么小啊？”

“谢桥，你家里人接你上下学吗，要不要一起走？”

……

谢桥被夹在一群人中间，耳朵被同班同学细细软软仿佛鸟鸣的声音填满，问题太多，他一开始还会回答，后来就干脆闭了嘴，因为孙胜男发挥了不知道答案也能瞎写的学渣特质，机关枪似的突突着帮他回答问题。

这引起了一个女生的不满：“孙猴，我们问谢桥呢，你回答个什么劲儿。”

孙胜男一梗脖子：“我们谢桥不喜欢讲话，我是他发言人！”

“嘁——”人群里爆发了一通异口同声。

乔老师暗自觉得好笑，要是说小孩子什么都懂，他们却还会问一些天真的问题，可是要说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又都想跟这个漂亮的小男生做朋友。

谢桥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待遇，之前在原来的学校的时候，一开始还有人跟他讲话，可他当时带着满身的伤和满怀的愤怒，性格阴郁，别人问什么他也不答，渐渐地就没人理会他了。

再后来，就有人开始拉帮结派地欺负他了，他的作业本总是发不到他手里，书本上被人画各种涂鸦，水杯里被人吐口水。

他不知道具体的人是谁，可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在针对他。

谢桥没有要反抗的欲望，他太累了，身体上的伤也痛，一开始会觉得愤怒，可后来就只剩下了无所谓。

不过即使是在这种环境里，他的同桌对他还是很好的，那是一个短发的女生，戴着厚厚的眼镜，不漂亮，在班里跟他一样是个边缘人，只不过他是明面上的边缘人，而那个女生是被遗忘的边缘人。

那次他上完卫生间回来，看到一群男生正围着他们的书桌，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因为恶作剧的男生通常都会提前离场，等着看他的笑话。

他走近之后才发现，他那一向沉默寡言的同桌正趴在桌子上哭，而那些男生仿佛以此为乐，接力似的伸手去揪她的头发。

“哈哈，你怎么不喊了，刚才不是还说要告老师吗？”

“你是不是喜欢你同桌啊，要嫁给他做老婆才这么维护他的吧？”

“卧槽，臭不要脸啊！”

……

而那个女生就趴在桌子上哭。

谢桥依然沉默着，他沉默地、慢慢地走了过去。

“呦，你同桌，不是哈哈哈，你老公回——”一个男生起哄着怪叫道，然而他抬头看到谢桥的眼神，怪叫戛然而止。

谢桥应该是苍白的、任人揉搓的，他应该低着头，忍受他们的所作所为而不发一言。

此时的谢桥依然沉默，可他苍白的脸色却让人觉得可怖，即使是他妈因为他不写作业要揍他，都没有摆出过谢桥这样平静却让人毛骨悚人的神色，那男生噤了声。

随着他的噤声，那些幸灾乐祸的嗡嗡声也消失了，教室仿佛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老旧的电扇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转着，发出吱吱的声响。

人群不自觉地为他让出一条路。

谢桥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很平静地停下，然后拉开椅子，椅子腿在地面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紧接着，谢桥没有丝毫停顿地拎起椅子，往那个男生的背上抽了过去。

随后发生了什么事他记不太清了，一切都是一片混乱，有女生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有无数往他身上招呼过来的拳头，可是他感觉不到疼。

这点程度的疼痛，对他来说简直不值得分神，然而他甩出去的拳头却把几个男生都打得哇哇大哭起来。

在被赶来的老师拉开之前，他低头看了一眼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男生，那个男生他不认识，但也是方才欺负女生的人其中之一，此时被他打掉两颗门牙，鼻血糊了满脸，看上去格外凄惨。

谢桥被几个老师拽着，仍毫不在意地把手心的血擦在裤腿上，冲着那个哭成一块破抹布一般的男生道：“你哭什么？”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仿佛一点愤怒都没有，只带着一些微微的喘。当这种语气从一个小孩子口里说出来时，效果是格外可怖的。

那男生被吓得抽噎声戛然而止，颤抖的尾音甚至有点滑稽，他惊恐地盯着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眼神却一如平常的男生——这个人太可怕了，他觉得自己的裤子一阵湿热，他尿裤子了。

谢桥的同桌也被惊得不轻，此时才怯生生地看向谢桥，“你，你没事吧？”

然而谢桥看都没看她一眼，已经被几个老师合力带走了。

在那之后，谢桥有两个月没去学校，但是关于有个疯子伤人的故事却越传越离奇。

他直接跳了级，等他转到一个新的班级时，所有人避他如蛇蝎。

所以谢桥对于学校的印象，从来都是负面的，以前身边挤满要欺负他的同学时是，后来身边所有人都把他当成疯子时也是。

他习惯了，也适应得很好，他觉得清净。

可是现在，一群同学把他围绕在中间，叽叽喳喳地释放着善意和一些幼稚的好奇，他却只能沉默。

直到乔老师笑意盈盈地用卷起来的课本敲了敲讲台，“上课了上课了，大家有什么问题都下课再问，先回座位。”人群这才散开，热烘烘的气氛很不情愿地消退下去。

“虽然看这样子，你们都已经认识了，但是还是依照惯例，新来的同学上来做个自我介绍吧。”

谢桥走上讲台，接过乔老师递过来的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名字之后，他转过身，同学们全都坐得端端正正的盯着他，孙胜男还冲他做了个鬼脸，被乔老师点名批评了。

谢桥：“我叫谢桥。”

讲台下面一排排的眼睛眨着，等着他说下一句，谢桥：“没了。”

下面一片善意的笑声，乔老师也笑：“不讲讲别的？”

谢桥：“没什么可讲的了。”

乔老师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说道：“你的名字很好听，是谁取的啊？”

“……我妈妈。”

班主任只见过邓霄，邓霄也只是单纯地来办了手续，没有多说其他的话，他怕老师的过分关照会让谢桥有压力，所以乔老师并不清楚谢桥家里的状况，她说道：“我也很喜欢纳兰的词，你妈妈一定很喜欢你，连梦里都想要见你。”

谢桥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

邓霄送谢桥进了学校之后，转身就拨了刘顺的电话。

他必须要工作，原主并没有多少积蓄，爷爷奶奶留下了一笔钱，但不多，还被叔叔分走了一半，留给他的支撑不了多久。

邓霄也想找个正经一点的工作，但是他惆怅地抽出身份证，以上面的出生日期来看，他得再过三个月才能满十六岁。现在他去打工只能算童工，没人敢收他，所以要想活下去，他还是只能继续看场子。

刘顺的摩托车是十几分钟后赶到的，刘顺骨子里还留存着对学校莫名的敬意，这使得他做混混都做得不够专业，在离学校门口还有二十多米的地方就被学校保安一个眼神剜下了车，费劲八拉地把车推了过来。

他上上下下地把邓霄打量了一遍，然后才咬着烟含含糊糊道：“上车。”

邓霄再见刘顺，觉得他比两周前瘦多了，肉眼都能看出来他掉了不少肉，连鸡窝头都不那么威风了，鸟飞走了，剩下一蓬杂草。

作为一个前世癌症去世的人，邓霄对此十分警觉，他跨上摩托车后座，只觉得面前这根脊梁骨格外伶仃，于是问道：“你怎么了，怎么瘦这么多？”

“是么，没事。”刘顺含含混混地说道。

邓霄在心里思量了一下，开口问道：“你上次不是说你想上学么，考虑得怎么样了？”

这次刘顺沉默的时间更长了，风太大，烟都熄了，他把剩下的小半截烟卷进嘴里嚼，然后“呸”的一声吐了出去，“上个屁的学！”

同是天涯小混混，如果是正经人家，是不可能让自家孩子在外面混的，所以这一群大哥小弟大多是家里没人管。

刘顺也是，不过好就好在，他现在住他婶婶家，他婶婶对他也还不错，刘顺虽然寄人篱下但多少也是在个正常人家里。

看他这样子，应当是出什么问题了。但是刘顺一张嘴巴闭得跟拉锁似的，邓霄也不好问。

七拐八拐，他们拐到了一片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狭窄街道两旁是黑漆漆的小店：美甲店、修鞋铺、盖浇饭店……种类丰富，风格一致，都很像黑店。

刘顺沉默地把车停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楼道口前，一进楼道，一股阴暗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装饰着几条彩灯的招牌挂在楼梯墙面上呼闪着，像是眼神不好的大爷在挤着Wink。

上面几个大字：二楼台球厅。

这就是原主工作的地方，刘顺拉开冰凉的铁质门把手，叮叮当当的球类撞击声打进耳膜。

作者有话要说：每一次更新都是久别重逢（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