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桥终于对外界有了些反应，他缩回被子里，被子隆起的部分明显地发着抖。

邓霄坐了起来。

“换药了，别怕，忍一下。”

话音刚落，几个男护士就掀开谢桥的被子，十分熟练地抓住他的手腕，防止他伤人。

谢桥挣扎得十分用力，脸都涨红了，但他居然不发出声音，死死地咬着嘴唇，手腕猛烈地挣动，过于宽松的病号服袖口滑落，层层淤青和瘀血触目惊心。

像是一只落入猎人陷阱的小兽。

邓霄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推开正握着谢桥手腕的男护士，男护士全部注意力都在挣扎的谢桥身上，居然被他推开了。

“操？你干嘛？”男护士差点摔地上，扭头吼道。

“我来。”邓霄走到谢桥的床头，盯着男护士的眼睛，“我帮你们按着，你们别跟对待犯人似的对他。”

男护士被气笑了，“我们不对了，你装什么圣母啊！你这是妨碍我们工作——”

“行了，别说了。”方才的女护士叹了口气，对邓霄道：“我这么跟你说吧，他要是不上药，高烧再烧起来会非常危险。”

“我知道，你们上药。”邓霄坐在了谢桥的床头，谢桥瞪大眼睛看着他发抖，邓霄非常慢地探出手去，轻轻拍着他的手臂。

谢桥猛地哆嗦了一下，收回手不让他碰。

“看到了吧。”男护士还在生气，语气很不好地说道：“要不死命按着他，就得给他打镇定剂，那玩意儿小孩能不用就不用，我们还没嫌按着他麻烦呢好吧？看这给我抓的！”

“嗯，对不起。”邓霄说道。

他知道医院面对这样不配合的病人有多心力交瘁，不可能对每个人都温声细语地劝导，更何况劝也劝不出结果。

邓霄蹲下身来，肚子上的伤让他这个动作有点艰难，于是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看着谢桥说：“你看，我们今天必须要上药，上药之后就不疼了，对不对？”

谢桥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咳了一下，继续道：“你已经上过很多次药了，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别害怕了吧？”

谢桥转开头，长长的睫毛微微翘着，如果没有遭遇他继父的虐待，会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孩子。

邓霄把自己的手臂伸过去，慢慢地道：“你不喜欢别人碰你，那我不碰你，你抓着我好不好？”

男护士还在冷嘲热讽，“别磨蹭了，你要不拦着现在药都上完了。”

“你闭嘴。”邓霄回头怼完，又把手腕凑向谢桥，“你要是疼了，就抓我，我不让他们碰你。”

谢桥终于有了点反应，眼睛垂下。

“好不好？”邓霄的声音像是在哄婴儿，当对面是个冷冰冰的小孩的时候，就显得有些怪异。

“行了，你回去躺着去吧，这孩子听不进人说话。”男护士走过来，想把邓霄拉走，“别妨碍我们工作，还有其他病人等着呢。”

然而谢桥终于有了动作，他伸手握住了邓霄的手腕。

“这——”男护士还想说什么，被人拉住了。

“那我们开始了啊，放松，别害怕。”女护士用镊子夹起沾了药的药棉。

邓霄低头看着这个小孩子，嘴唇抿得紧紧的。

谢桥的手劲不小，抓着人的时候一点也不顾忌别人疼不疼，指甲都陷进去，像是抠着一段浮木。

药很快上完，女护士收拾了东西，神情复杂地看着这次难得安安静静上完药的谢桥，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带着那几个男护士出去了。

门刚关上，谢桥就松开了邓霄的手，又缩回了被子里。

邓霄手腕都快被掐出血了，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回头一看，得，小谢桥还是背对着自己的。不由得失笑，这小孩，很有当渣男的潜质啊，难怪后来有那么多饮食男女为他生生死死要死要活。

不过那也是很遥远的后话了，现在的谢桥，还是一个非常可怜又让人可恨的小孩。

“喂，谢桥，你吃不吃水果？”邓霄尝试着伸出手，想去把他的被子拉下来，然后“啪”的一声，果不其然，手背上挨了一下。

自知手贱的邓霄收回手，没再招惹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开始削苹果。

邓霄之前生病在医院的时候，有过不少病友，其中不乏小孩子，小孩子所在的病房往往十分吵闹，他们虽然也受到病痛的折磨，但往往看得比大人要开，待不住就要跟人玩游戏，嘴巴里念叨个不停。

相比之下，谢桥实在太安静了，像一株阴郁的植物。

邓霄知道自己不该强求谢桥那么快地走出阴影，他身上承受的一切，哪怕是个大人恐怕都没有办法很快接受。

但是他还是，不想看到谢桥这样没有生气的样子。

可是邓霄自知是个无趣的人，小时候在福利院里是沉默寡言的那一个，考普普通通的成绩，读了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学，找了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

人生中唯一的不普通可能就是得了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得的癌症，倒霉得要命。

这样的邓霄，不知道要用什么代价才能让本来就闪闪发光的谢桥改变人生的轨迹，在这操/蛋的世界里活下去。

长长的果皮被削断了，一个完整的苹果果肉露了出来。

邓霄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他抽了一张纸巾，把苹果放在谢桥的床头，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床上。

到了晚上八点钟，邓霄有些坐立不安。

他一遍又一遍地把目光投向小谢桥，频率快到谢桥都有些不安了，甚至扭头看了他一眼。邓霄偷看被抓包，心虚地垂下头。

然而邓霄还是控制不住，多次欲言又止，直到谢桥默默地躺下，把被子拽过头顶。

“咳，那个——”邓霄抱着“被讨厌就被讨厌吧”的觉悟，再次一瘸一拐地走到谢桥床前，隔着被子做了个敲门的动作。

被子里的身形动了一下，过了一会，才慢慢地把被子拉了下来，露出一双眼睛，无言地盯着面前这个人。

邓霄能看出他的眼里浓浓的戒备，也反思了自己的怪蜀黍行径，但还是说道：“你需要人帮你洗头发洗衣服吗，如果需要——”

“不用。”

邓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桥打断了。这是邓霄第一次听到他讲话，小孩太久没有开过口，声音有些哑，但是声音十分好听，像是落雨的珠子。

“啊，这样啊，对不起。”邓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但话一秃噜就出来了。

谢桥似乎也不明白，他在床上沉默地躺了一会，就跳下了床，从床底的架子上拿出一个小塑料盆，盆里是医院发的洗漱用具，他把盆和一个小板凳拿到卫生间，锁上了门。

哗哗的水声传了出来，没过多久就停了，然后是吹风机的声音，再之后，就是水龙头里流出水的声音。

整个过程不到二十分钟，小谢桥再出来的时候，头发已经吹干，还换了新的袜子。

他没有看向邓霄，把东西归拢好之后就上了床，邓霄却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

他原本以为这个阶段的谢桥一定是狼狈的、不堪的，但他却忘记了，谢桥的狼狈不堪，从他母亲去世时就开始了，从他不配合、不讨好周围的大人时就开始了，直到现在，他已经可以稚嫩地照顾自己了。

“你好棒啊。”邓霄掐着自己，微微笑着说道，“我认识的小孩子，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厉害，可以把自己照顾得这么好。如果我是你的家长，一定要骄傲死了。”

小谢桥听到了他的话，动作轻微地顿了一下，仍是抖了抖自己的被子，踢下拖鞋钻进被窝。

可是邓霄知道他听到了，因为他的耳朵很短暂地红了一下。

这个病房里只有邓霄和谢桥两个人，于是邓霄严格地执行了青少年作息时间表，还没到十点就熄了灯。

邓霄：“晚安，谢桥。”

谢桥的病床上仍是只有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迷人的冷评体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