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钟情很久没有再提起会得到模糊答案的问题。
他应当是暂且笃信了什么,平白在与秦思意的相处中添上了几分坚定。
后者还是会在黄昏时陪他去练习。
坡道、树林、湖畔、板球场外,无论是鲜有人经过的小径,还是喧闹嘈杂的活动地点,只要是钟情想去的地方,秦思意必然会背着一把琴出现。
中午下过一场阵雨,突如其来,直到傍晚才停。
岸边的长椅仍是湿的,秦思意拿纸巾擦干了,起身望向远处时,钟情便正好从教学区的方向跑来。
他把琴盒放在草地上,沉重的黑色盒体盖住茂盛的绿芽,将它们压得从中间凹了下去。
一把提琴就躺在绒面的内衬里,被暗红色包裹,弥散出古旧的神秘。
秦思意不拉那些经文歌,反倒上好松香,开始了一首幻想曲。
晚风将乐谱吹得发出轻响,纸页拱起圆弧,又在谱夹的位置整齐地聚拢。大提琴的支撑杆插在草丛里,像一根突兀没能横倒的枯枝,随着曲调轻微地被琴体带动。
钟情走过去,拿起椅子上的谱夹,他找出对应的页码翻好,继而坐下,将谱子摊开在自己的腿上。
雨后的天穹高阔而澄澈,干净得只能看见夕阳映出的背景。云在先前的大雨中落散了,飘忽剩下几缕,像依稀缠着蒲公英的绒絮。
湖面与暮色交际,粼粼照射出闪烁的,浮动星屑似的光。
水波变成金色的绸缎,映着遥远的橙蓝,回荡风与琴声,也将少年们的影子隐隐约约投了进去。
钟情的冬天是秦思意、玫瑰与雪,而夏天则由秦思意、黄昏和琴声构成。
他分不清那些音符来自文艺复兴还是巴洛克时期,但由秦思意演奏出来,就都是属于钟情的,隐秘的浪漫主义。
湖水漾得很轻,后者在一曲终了时用相近的语调问到:“我可以和学长一起去维纳利亚宫吗?”
秦思意在前天夜里接到了来自江城的电话。
母亲的嗓音柔柔的,听不出有什么异样。
她没有再像以往那般歇斯底里,情绪格外平稳地与秦思意聊了些生活上的话题,又嘱咐几句,然后温柔地笑着说:“暑假不回来也没事,妈妈这里还有点忙,大概没时间陪你。”
“没事的,妈妈。我机票都买好了。”
秦思意那时搬了椅子坐在钟情的书桌旁,他原本正在辅导对方写拉丁语作业,母亲的电话来了,他就直接接起,将手机贴在了靠近钟情的那侧耳朵。
“难得的暑假,和同学在欧洲玩吧,到处去看看。”
说不上为什么,秦思意其实觉得母亲的话语里含着疲惫。
他有些担心,尝试着想再多问几句,可对方却在他之前开了口,倦怠地继续道:“之前不是有个同学来家里玩吗,你问问人家,要不要一起去旅游。”
秦思意以为钟情在写作业,应当不知道母亲都和自己说了些什么。
可是电话那头的声音才刚结束,钟情就把视线从笔记本上挪开了,毫不停留地与他交汇。
他看见对方轻轻点了点头,握着笔的手指一动,笔杆就在骨节间迫不及待转起来。
“嗯,我会问他的。妈妈你自己也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秦思意说着拿走了钟情的钢笔,惩戒似的在对方手背上敲了一下。
电话挂断后,钟情立刻就朝对方挨了过去,倒不是为了他那支价格不菲的钢笔,而是为了先前在两人的通话间听到的内容。
他凑近秦思意的鼻尖,小狗一样,笑得无比灿烂,那双眼睛熠熠亮起光点,从漆黑的瞳仁里,映出对方瓷白清艳的脸。
“阿姨在说我,我愿意和学长一起去!”
“到过我家的人多着呢。”秦思意呛他。
“但是阿姨说的是之前,之前就只有我一个人去了。”
“之前涵盖的时间很久的。”
或许是久违地和母亲有了交流,秦思意的情绪高涨,趁着钟情的话便开始逗对方玩。
城央的别墅连他自己都没有住过多久,遑论再带什么同学去玩。
从头到尾,也就只有钟情幸运地去过那里。
“让我一起去吧,不然留在L市我会很无聊的,我又不能回家。”
钟情开始装可怜,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盯紧了秦思意,钟家几代人遗留的房产遍布各地,他又怎么可能真的无处可去。
对于钟情的纵容,似乎是秦思意为对方保留的底层逻辑,即便清楚地知道对方已经兼具大人的成熟,他也仍然选择了妥协。
他将手中的笔递回去,放在钟情没有写完的作业上,暗示似的点了两下。
后者会意地转身,回到合适的社交距离,目光却并不移开,照旧直勾勾地盯着秦思意。
“……那就一起去吧。”
秦思意受不了钟情这样的眼神,他在回答时找了个由头避开,拿着几乎满电的手机,跑到了充电器边上。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他坐在自己的床头问。
“不知道,学长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直白的话语最能打动人心,秦思意以往总是试图向林嘉时确定,对方不会离开自己。
可是对于钟情来说,他甚至都不需要秦思意先提出问题,只要后者同意,他就可以无条件地去追随。
莫名的,秦思意觉得,钟情的答案甚至可以用可爱去评价。
“那就再想想吧。有机会我去问问嘉时,要不要一起。”
对于两人的假期里有可能掺上林嘉时这件事,钟情其实早有预期。
不过这并不代表当他真正确定秦思意有同样的想法时,还是能够保持住先前的情绪。
钟情不太高兴地噤了声,埋头写起没完成的作业。
好在单方面的冷战并没有持续太久,何况发起者是钟情。
秦思意完全没能察觉到对方的失落,他只瞧见对方安静地把预习内容写完了,从洗漱间回来,和往常一样钻进了被窝里。
次日一早,钟情还是那个雀跃期待的钟情,都不需要秦思意去特别顾及,他自己就在睡眠的过程里忘掉了林嘉时带来的不愉快。
由于临近假期,大量的作业和essay即将到达截止日期,三人取消了晨跑的计划,将更多的时间用到了学习上。
如此一来,只有到了每天的拉丁语课,林嘉时才会和两人碰上。
也因此,钟情最近在面对后者时,语调都轻快了不少。
塔尔顿离得远,林嘉时要比他们晚几分钟才来到教室。
他推开门,秦思意就站在窗边,很认真地整理钟情额前突兀翘起的碎发。
对方倒了些水在纸巾上,沾湿了往钟情的发丝上按,可或许是前夜压了太久,那一小撮头发在稍干些之后,又固执地翘了起来。
秦思意试了几次,见实在无法,只好放弃。
他看着它们在钟情柔顺的短发间形成叛逆的一小部分,被经过的风吹得蜷出小卷,不由得抿上嘴,斯斯文文朝对方开始笑。
“早知道把闹钟调早点再洗个头了。”
钟情注意到了林嘉时的出现,他还不想秦思意这么快就移走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于是在说话间,故作无意地往边上迈了一步。
后者的视线跟着他的动作往回收,从余光能瞥见讲台的方向调转至窗外的草坪。
他看钟情站在窗棂框出的青绿里,远处废弃的神庙衬起他日益舒展的身影,就连那身已经看腻的校服,都像是变成了量身裁制后浆洗的挺括衣衫。
“好可爱啊,钟情。”不自觉的,秦思意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有时候,林嘉时会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他已经忘了这种想法最初出现在何种情况下,但是可以肯定,在钟情和自己同时存在的场合,它出现的频率已经不能用偶尔去形容。
比如现在,窗边的少年们似乎正笼在一个透明的结界里,林嘉时能够看见,却无法靠近。
往常总会在第一时间与他道早安的秦思意,此刻正背对着自己,满心满眼都是钟情。
放在过去,林嘉时会觉得用正常的社交去结实新的朋友无可指摘。但如今的秦思意过于亲近钟情了,那些表情看起来根本不像友谊,反而更像是说不出口又急切期望被戳破的喜欢。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提醒对方的立场,纠结许久,到底只是走过去,说出了最普通不过的开场白。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有一会儿了,你今天来得好晚。”秦思意愣了一下,终于回看过去。
林嘉时将课本和文件夹在桌上放好,没有落座,转身走向了窗口。
“在聊什么?”他问。
“钟情的头发按不下去了。”秦思意又看着对方的碎发笑。
他抬手轻柔地去捋,指尖顺着梳了几下,继而想起什么似的问到:“暑假你要和我们一起去旅游吗,嘉时?”
林嘉时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我们。
这意味着秦思意在一早就决定好了要和钟情一道旅行。
他没有说破,心里却为之前的猜测做出了论断,到底无奈地摇了摇头,回答说:“不了,今年打算回国去看一下外公外婆。”
林嘉时绝不可能否认秦思意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最重要的那个,但同样的,他也没有办法将对方摆在第一位。
——他还有更重要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