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猜到裴炎的筹谋，当即翻出别院，直奔东边去了。

她也不知穆韧此刻是否回府，只是她独自行动倒能为裴炎多争取些时间。

人还未踏入别院，就听得穆韧的声音。他语气有些责备，阿芙听不懂蒙原话，只道他在训斥手下，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本还在犹豫当中，那门外的小婢女见着了阿芙，忽然喜出望外：“妙妙姑娘！”

她这一喊，穆韧的骂声旋即停了下来，不过眨眼的功夫，小王爷满面喜气，已提袍走出门外。

他已许久没再见到阿芙，此刻再见佳人，更是心神荡漾，忙不迭就要请她进屋。

不料阿芙却忙拉着他往外走。

穆韧何时见过阿芙这样主动，一时又惊又喜，不免脚下生风：“妙妙，你要带我去哪？”

他边走边笑：“我刚刚还在教训那帮不得力的蠢货，你今日来了王府，他们竟也不来大帐通传一声，害得你一人在府上多有怠慢。”

阿芙哪有功夫理会他的示好，一门心思只想把他带去别院，以免路上耽搁太久节外生枝。

“我原先与兄长在花园说家常话，不料遇到一黑衣男子鬼鬼祟祟进了世子的别院，兄长与那人动起手来，我怕徒生事端，所以才来找你！”

她将这番托辞说得滴水不漏，交手一事大而化之，可短短几句已令穆韧大惊失色。

小王爷闻言一怔，手间竟猛地发力一拽，直教阿芙步子顿了顿。

“你说什么？”

他将阿芙拉至身前，神色早已没有以往那般散漫。

阿芙静静地望着他，面不改色道：“王府有刺客，兄长与那人在世子的别院打了起来。”

她话音才落，只见穆韧脚步极快，直奔西边而去。

阿芙心道她还从未见过穆韧这副模样，生怕事情有变，忙也追着他的步子朝别院赶去。

他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别院，只见裴炎正蹲在尸体旁，仔细检查着那人随身之物。

穆韧见着此景，步子这才稍稍慢了下来。

他蹙眉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阿芙，神情有些古怪。

待到他们走近，裴炎也正好站起身，他朝穆韧行了礼，随后也将阿芙先前寥寥说的托辞又添油加醋一番。

穆韧只是细细听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地上的尸体，不知心中作何筹谋。

但听裴炎淡淡道：“我与刺客交手之际，恍惚总觉得莫名熟悉，似乎之前就曾打过交道。”

他掀起眸子，看了穆韧一眼：“小王爷，那日入城刺杀之人，你可查清楚了？”

穆韧像是刚回过神来，他长眉一蹙，以一种极其警惕的目光望向裴炎，良久却没说出半个字来。

阿芙心道实在古怪，穆韧见着裴炎，不说态度多么谦卑，但面上总是客客气气，一口一个英雄敬称。

而眼下他看着裴炎，却有一丝格外陌生的敌意。

那些别院的府兵逐渐追随穆韧而来，他们见着地上的尸体，无不骇然地面面相觑。

穆韧却不动声色，他没理会副手的追问，只淡淡吩咐一句：“处理好这尸体，手脚干净些，别让父亲知晓。”

那些随行不敢妄言，只默然应下，匆匆将尸体搬离了别院。

随后，又一言不发地带着二人离开别院，回到僻静的东厢。

阿芙安静地看着穆韧，一时觉得他格外陌生。

她忽而想到，她始终还像裴炎说得那般：总是容易轻信他人。

说到底，穆韧是特穆尔门阀的小王爷，是蒙原世家的嫡长子，更是那大汗的亲血脉。这样的出身，即算是表面多么没心没肺，他心底里难道也是这般蠢钝不成？

他在顾宵这般阴险小人的算计下坐稳江山，难道会是个废物么！

四下无人，穆韧忽然冷眼拂过裴炎，淡淡道：“裴兄，那人不是刺客，是我二弟养在府中的暗卫。”

阿芙闻言一惊，惶恐地抬眸看向穆韧，却见他依然面无表情。

他竟知道顾宵的秘密！

穆韧又笑道：“若你只是误入别院，暗卫不会轻易现身。除非......”

他后半句话仍留了余地，只是静静地看着裴炎，随即转眸，目光又落在阿芙的脸上。

“说吧，你们潜入他的别院，到底有什么目的？”他打量着面色苍白的阿芙，独自推测道，“若说为钱财倒算侮辱你了。因为好奇？你们也不像是多事之人。那是寻仇么？他在中原的营生我不清楚，但以他的手段，应当也不会留住还能喘气的仇家。”

“何况......”穆韧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他向来也不近女色，更不可能是情债。”

阿芙听得他最后这句话，心间一跳。

情债，她于顾宵自然算不得情债，可万事却都由这一桩姻缘而起。

穆韧仍在默默道：“自入城刺杀开始，一切太顺理成章了。你兄长武功盖世，怎会是一个普通的皮毛贩子，又怎会甘愿在我王府当一区区小督军？我便要看看，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原来他一直也是在算计阿芙的。

而紧接着，他忽而露出了一丝不解的神情，“可那日的刺客，的确不是你们为了接近我刻意安排。否则，今日暗卫便不会死在别院。”

裴炎闻言，面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他眸色森森，望向穆韧道：“小王爷果然聪明，这暗卫与那日的刺客，使地是同一式剑法。”

穆韧回望过去，却并不打算深究，“杀了我，他便是王府唯一的世子。即算不是王妃所出，日后也能承袭爵位。”

原来他什么都知晓。

他别过脸，目光再次落到一言不发的阿芙身上。

“姑娘，我想听你说。”他这样喊她，一如回到那日初见的食肆。

穆韧是何等的聪明，她竟亲手将自己和裴炎送进了险局。

阿芙犹豫着，那一股想要坦白的情绪萦绕在心间，起码，她愿意再相信一次自己的判断。

小王爷不是那般是非不分。

她没有看错他的，对吧？

阿芙终于抬眸与他对视，她想了许久，最后道：“小王爷，那年我在蒙原，似乎也没有见过你。”

穆韧不解地皱起眉，他仔细打量着阿芙，仍未能从她脸上找到些许线索。

阿芙轻轻笑了笑：“你那野种弟弟有过一段姻缘，那汉人姑娘未过门，后来又被退了婚，最后还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小王爷脸上的神色风云变幻，不多时，他怔怔地望着阿芙，张了张嘴，始终说不出一句整话。

“那姑娘被你们害得好苦，你说，这该算什么债？”

穆韧支支吾吾：“你是，你是......”

“我姓宋，我是小池坞的宋芙。”

穆韧讶然地低呼一声，又仔仔细细地看着阿芙，随即又打量了一番裴炎，心中已明白过来她此行的目的。

可他那便宜弟弟如今得了重用，替大汗出使景朝谋个盟约，阿芙就算是进了王府，也不能对他下得了手段。

他狐疑地看着阿芙，忽而紧张道：“你明知他不在北都，又为何继续留在王府？你当知道不待他北归，你可能已身份败露。”

阿芙凄然一笑：“小王爷，我自知取不了他项上人头，可我此行所求，要的是自己的清誉。”

她与裴炎对视一眼，见他朝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阿芙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底气，她叹了口气，将这一路前因后果，前情旧怨统统说了出来。

不同于城府颇深的杨见翊，穆韧在听得这些往事的当下，脸上的表情会有明显的变化。

他似乎当真不知顾宵的野心，更不知他私下竟做了这样多肮脏的勾当。

可现下唯有一点不明，他的所有筹谋，究竟是为自己，还是受人之命。

他们三人自然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俱默契地没有深究下去。阿芙还未出关之前，倒早与裴炎秘密谈过此事。

若世子身后的推手是特穆尔门阀，又或是蒙原大汗，那扳倒他的阻力又再多了几分。

穆韧听完阿芙细说，先是默默不语。

他垂眸，忽而一叹：“当年退婚一事，我并不清楚内情。彼时虽然觉得不妥，可我先前本就对汉人女子心存偏见，由此并未细问。”

他又悄眼望了望阿芙，低声道：“只是没料到，你们的皇帝会因此怪责，更令你背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阿芙轻哼，似乎已没有再开始的愤怒。

“如今我与兄长既已坦白，更没理由要挟小王爷作什么弥补，只愿你权当不知道这回事，由我兄妹二人带走那无辜的老前辈，只要他为我作证，想来还能洗脱这莫须有的罪名。”

阿芙就算是再天真，也没有愚蠢到将所有谋划和盘托出。

她没提到那本《虎啸六书》的秘密，更推说霍不通之所以被囚禁水牢，不过是顾宵拿来杀一儆百震慑武林的手段。

而在别院找到的书信和玉佩，自然也被隐了下去。

只要她能说动穆韧暂放此事，哪怕他很快回过神来反悔食言，阿芙和裴炎也有足够的时间能够完成计划。

届时就算他再追来，只怕也早已无处可寻。

她以穆韧那莫须有的情愫，牵制着他可能被左右的决定。

可她没有料到，穆韧居然道：“你将那老头带回去，也只能佐证阿尔斯搅乱你们中原武林罢了。就算他说破嘴皮，又怎么帮你证明清白？”

阿芙紧张地看了过去，心道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语气里也听不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小王爷认真地看着阿芙，像是有了十足的决心：“我虽没法子证明你所说真假，倒是能写一封手书转告你们的皇帝，我蒙原若想与景朝为敌，断不需让一位姑娘作策应，将无辜之人推出来顶罪，不若沙场见真章。”

阿芙先是诧异，后听他越说越不对劲，连连打断道：“小王爷，旁的话便也无需细说。”

他自然以蒙原的规矩处事，只想着战场上分个高下，如此便分明了。可他却不知道，若手书真如穆韧从心所写就这样呈上朝堂，只怕十个脑袋也不够她来掉。

穆韧不解地望向她：“小芙，你不愿收下我这份情意？”

阿芙忙摇头：“小王爷若肯降尊替我澄清，阿芙心中感激。只是这罪名也非朝夕可了结，只待我将证据带回中原，官家自然会有定夺，信中便无需再巧舌争辩。”

穆韧听她这样说，自然也领悟过来方才豪言脱口而出，未经细想。手书若交到有心之人手中，只怕连他也要成蒙原的罪人。

他的性子惯来爽直，当即便行到桌前，提笔细细写了一段。

手书俱如他先前所言，末了，又以府印加盖，如此万无一失。

阿芙见他行事磊落，心意澄明，不由百感交集。可笑那阿尔斯狼子野心，竟想不到会有一位深明大义的兄长。

小王爷出身蒙原，与她同是素未谋面，如此更加讽刺。

此一行意外收获，阿芙不但找到了霍不通，更找出了顾宵勾结朝臣的物证，更有特穆尔小王爷手书作保。

如此铁证，想来已能说服杨见翊重翻旧案。

穆韧瞧见阿芙神色不稳，眉宇间仍有忧思，不由一阵叹息。

他见不得佳人愁眉苦脸，忽而转了笑脸，朝她试探道：“我们蒙原还有一个不成文的风俗，放在中原只怕不妥，但在北都却是常事。”

阿芙神思未定，忽听得他遮遮掩掩说起闲话，下意识接话道：“小王爷想说什么？”

只见穆韧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蒙原也有弟媳再嫁长兄一说，你既清白无辜，本又是父亲答允过门的姑娘，你与我成婚也算合情合理。”

阿芙闻言一惊，脸上染上一层红晕，忙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拒绝，却听裴炎冷声道：“她不会嫁给你。”

说话间，他已站在阿芙身旁，高大的身子将她挡住。

阿芙紧张地拽着裴炎的衣袖，侧脸贴着他宽厚的背，再不敢看向穆韧。

她心中大乱，也不知这是穆韧写出手书的交换条件，又或者他本就没打算让他们全身而退。

一时心乱如麻，不自觉抱着裴炎越来越紧。

裴炎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动，心中却有极大的满足。

他眸色喑冷，“小王爷，裴某佩服你的气度，但男女之事仍讲求你情我愿。你这般刁难我的小妹，实非君子风度。”

穆韧的表情带着一丝调侃，他望着裴炎道：“裴兄，你当真是君子，你当真将她看作你的妹妹。”

这话似问非问，似是而非，直教阿芙脸红心跳，默默却又不胜期待裴炎的回答。

不料他并未言语，随即转话道：“多谢小王爷慷慨相助。”

穆韧抱拳笑道：“裴兄，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裴炎嘴角一挑，坦然道：“小王爷心中既有答案，何须非要个说法？”

穆韧眸光稍沉，嘴边的笑意也淡了几分：“只望日后再相逢，你我不会兵戎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