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望着她慌不择路远去的影子,心湖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小小的人影越走越远,恍然间好似回到那年小池坞的午后,淅淅沥沥雨丝迷蒙,坠落在朦胧的少年时光。
阿芙这一夜早早入眠,她尚未及梦乡却莫名惊醒。
她悠悠然睁眼,恍惚间却又想到了落难前的那一夜。她怔然自失,捏着被角静卧许久,这才披衣坐起。
她摸黑走到门边,推开一寸,却见前院隐隐亮了灯火。
她心中蓦自起疑,随后半合长衫,轻声往那边走去。
府中的几名家仆皆未起身,偌大的宅院有些寂寥,她一人伴风前行。
阿芙穿过长廊,却细细听得齐追的声音隐约在拱门之后。
她不由诧异:难道城内出事了?
但听齐追急声道:“......只可惜我手下的旗官赶到时,兵马司的段巡捕已捷足先登......”
可裴炎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一遭失火,也能让你起了抢功的心思,你就这般没出息。”
阿芙暗听着,不由抿唇一笑,深以为然。
齐追不死心,连忙辩解道:“爷,这火起得极怪,画坊的朱夫子也被烧伤了!”
阿芙心下一惊,偏巧又是画坊?
却听裴炎沉声道:“朱夫子今夜未留在宫内?”
齐追忙道:“官家原已选定他共作夜宴图,但夫子又说工具未带齐全,这才离宫来取,结果......”
他压低了声音,有些担忧:“爷,你说是不是太过巧合?”
裴炎如是回答:“我从来不信鬼神。”
齐追又补充道:“那为何偏偏是今夜起火?打更的人可说了,他巡街鸣锣时,见着画坊那边有青光一闪而过......”
裴炎显然有些怒意,他厉声道:“无稽之谈!齐追,你何时变得如此荒唐?”
齐追一惊,忙连声告罪:“使君息怒!官家向来避忌悬疑迷情,所以我......况且朱夫子因伤昏迷,估计要缺席中秋夜宴了。”
裴炎默了片刻,似乎在琢磨此事内情。
过了良久,他才沉声道:“段巡捕既已接管此案,北司不得再插手。”
齐追只得无奈应下:“是,使君。”
裴炎顿了顿,又道:“你做好份内的事,慎行那边可有消息?”
齐追就说:“按脚程这两日便能回京。”
他略微迟疑片刻,又道:“姑娘这几日都留在府上,我依照吩咐每日巡查三回,附近并无旁人盯梢。”
阿芙闻言一惊,这才明白过来这几日齐追时常出现在大宅的原因。
说到底,裴炎还是因谢靖堂的话产生了疑虑。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之后,裴炎的语气才恢复平静:“好,你且回吧。记住,画坊失火的案子绝不可插手。”
前院静了片刻,只有齐追细微的脚步声。
转即一停。
又听齐追犹豫道:“爷,画坊起火的源头在二楼,你的那幅画......”
阿芙屏息留意着那边的动静,可他二人久久都未再发一言。
她心生奇怪,斗着胆悄悄近身,小心翼翼地探头一看,院子里哪还有裴炎与齐追的影子?
阿芙一怔,心里忽然空落落地有些郁闷。
后半夜阿芙再没能入睡,她满脑子挥之不去皆是那日在画坊见着的画像。
那幅画上的少女虽只露了半张侧脸,可她早已确信画中人便是赵定柔。
待到鸡鸣日升,昨夜的意外似从未发生。
大宅里仍然一片安宁,城中多少纷扰似乎都与此间众人无关。
阿芙颓然地坐在厅内用早点,裴炎身披乌青朝服带露而归。
他一如往常沉敛,见着阿芙,便自然而然地坐下,守着她慢慢喝下最后那几口小米粥。
二人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字半句,管家却一脸焦急地自院外走来。
他瞥了眼阿芙,似有些犹疑。
最后还是低声道:“使君,南司的沈千户带着几名旗官到了门外。”
阿芙一怔,已从管家的语气中察觉来者不善。
裴炎乌眉一扬,下意识看了阿芙一眼,面色不变地低声道:“他可说了此行目的?”
管家摇摇头,面露难色。
裴炎便很快起身向外走去,阿芙只听他声音低沉:“阿芙,你到书房去。”
阿芙便知情况有变,她一句话也不多问,拔身往书房奔去。待她进到房内,又忙关紧门,还特地上了两道重栓,好像这样便能抵挡什么似得。
阿芙心急如焚地在内踱步。
她一时担忧裴炎的境遇,一时又摸不透沈裕气势汹汹来大宅的目的。
她昨夜才听齐追说周边无异,怎么才过一晚这冤家竟直接找上门来?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忽传轻稳的脚步声,阿芙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她背在屏风后,牢牢地盯着门外那挺拔的影子。
只听那人道:“阿芙,过来。”
还好来人是裴炎。
阿芙轻轻叹了一声,快步前去解栓开门。
门被缓缓拉开,她见到那张冷峻的脸,心中总算松了口气。
阿芙心有余悸道:“我还以为那人察觉了什么!”
裴炎望着阿芙,面色并不好看。
他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道:“他未察觉,是旧账让人给翻了。”
她一怔,不明白裴炎话中所指。
裴炎低声叹道:“你应当知晓,徐茂荣是太子妃的亲眷。我将命案转交州府主理,由此招致徐国公不满,想来他把状告到了东宫。”
他深深望了阿芙一眼,继续道:“方才沈裕来替东宫传话,殿下让我即刻前往东宫领罪。”
他一顿,眸色稍暗:“须将那日出言顶撞徐国公的小旗官一并带上。”
阿芙心下一凛,有些惊慌地望着裴炎,支吾道:“我、我也要去?”
裴炎一叹:“你不必害怕。太子妃要对付的是我,她要刁难你,也不过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来问我的罪。”
阿芙忧心道:“可我不懂规矩,你不怕惹人怀疑吗?”
她自然不敢就此松懈,冒名顶替已是大罪。
何况她还是违逆天命私自入京的罪女,裴炎竟不怕事情败露么?
裴炎却笃定道:“那日在沈裕面前你没有露出破绽,这一回我仍信你。”
说罢,他拉过阿芙,将她按在跟前,仔细打量着她的眉目。
他的五指轻轻抚过她的发端,继而缓声安慰道:“眼神再冷一些,便更像了。”
裴炎的手臂顺行而下,如此便轻拉起了她的手。
他轻声道:“跟着我,你不用害怕。”
他将她牵出门,她无由地尽信他。
阿芙换了身锦衣北司的打扮,她入到前院,只见裴炎负手立在门前,姿态颇有威仪。
他回头,她脚步一顿。
二人对视片刻,便听他和声说:“阿芙,过来。”
她提步慢慢朝他走去,最后在他身侧站好。
越过裴炎的身影,阿芙瞧见门外停着一驾双马黄顶车,那驱车的小厮站在一边,神色格外焦急。
阿芙欲言又止,眼见裴炎已大步踏出了院门。
那小厮见裴炎总算露了脸,这才如释重负。
他颇为殷勤地招呼裴炎上了车,阿芙刚一坐稳,马车已缓缓上路。
他们对坐不语,全由默契揣测彼此的心思。
阿芙听见他们穿过了一片闹市,接着车轨下的路面变得平整而结实,周遭的鼎沸渐行渐远。
过了良久,马车终于停下。
只听那人道:“裴大人,您该下轿了。”
二人徐徐落地,阿芙抬眸便见一座巍峨的府院。
朱门外齐齐整整站了两排穿甲持械的林羽卫。
裴炎带路向前,二人行至大门外,却忽地被一名林卫军拦下。
那人先是瞥了一眼阿芙,随后高声道:“裴大人,入东宫不得携带兵器。”
裴炎睨他一眼,冷冷道:“本使入宫城也不解绣春刀,军长竟不知么?”
那人稍一迟疑,往后退了退,随即不甘心道:“裴大人自然可以,但这小旗官......”
裴炎不欲跟他纠缠,冷笑道:“你把刀交给他,谁教东宫林卫军当真忌惮锦衣骑的本事。”
那军长脸上一僵,还未来得及回嘴,手里已接住了阿芙的那把佩刀。
阿芙低头,快步跟上裴炎。
他们一路疾行,带路的家仆走得飞快,阿芙不敢掉以轻心,垂着头只顾跟紧裴炎的步子。
东宫建筑颇多,长廊别院更是错综复杂,他们好不容易进到了院内,裴炎却领着她在房门外停下。
二人静候在外,小家仆已进了屋。
不过多时,里头出来了几名衣着锦衣的婢女。
随后,那传话的家仆才跟着出了门,细声道:“裴大人,娘娘请你入内。”
阿芙心神一震,抬眸悄悄看了看裴炎,只见他面色无异,提了步子就往里走。
阿芙才入门,便见正厅空无一人,唯右侧的珠帘后袅袅有熏香飘来。
帘子旁站着名上了年纪的姑子,她的衣衫首饰华美异常,面色却十分傲慢。
她见着裴炎,只稍稍抬了抬眉梢,并不作声。
阿芙随着裴炎垂首行揖礼,只听他沉声道:“北镇抚司裴炎,参见太子妃。”
里头仍是一阵肃静,那人像故意无视他们。
过了半晌,才听太子妃开口道:“裴炎,你可知罪?”
阿芙原以为太子妃已上了些年纪,不料但听她的嗓音却仍像少女。
她耐着好奇,闭口不敢多言。
裴炎沉声道:“微臣知晓。”
她诧异,险些抬头露出马脚。
按常理说,裴炎怎么也得装模作样地客套一番。就算他心里再明白,也得给彼此一个台阶留个余地。
他这招出其不意着实令太子妃毫无防备。
室内又是一阵出奇的静,里头坐着的主子显然也未缓过神来。阿芙稍稍抬眼,瞥见站在珠帘外的姑姑已蹙起了眉。
过了许久,太子妃才厉声骂道:“你好大的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