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半日,齐追果真紧跟在阿芙身旁,像条甩不掉的尾巴。
阿芙向来自在惯了,哪受得了他这样的寸步不离,还没到入夜她已经叫苦不迭。
在这样的折磨里,阿芙还察觉了一件怪异的小事。
自昨夜始,阿芙就再没见过吟兰。平日里她对阿芙虽然颇有怨气,但从来都规规矩矩留在客房听候吩咐。
她忽然想起昨日吟兰哭红了眼,阿芙心里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可现下裴炎不着家,老管家不见人影,她总不能问齐追这个外人。
眼见日薄西山,阿芙始终甩不掉齐追这烦人精。她索性轻身飞上房顶,坐在青瓦之上远眺丰京日落。
丰京城的风光与千湖大不相同,阿芙瞧着丝丝缕缕的余晖逐渐落在城门后,接着蔓延往西北被群山遮掩。
她的双手支着下巴,心情寡淡。
阿芙此时素衣结发,脸颊边漏下的青丝随晚风轻拂起,居然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意。
齐追插着腰站在梁下,背光望向阿芙,不由叹道:“姑娘,你思春了?”
阿芙白他一眼,头也不转:“转眼都快立秋了,我思什么春。”
齐追心直口快:“已过及笄一岁有余,该许婚配啦!”
他本想开个玩笑,可话刚说完就后悔不迭。
他神色尴尬,看着阿芙不敢再说什么。
可阿芙却满不在乎地说:“难不成京城的姑娘都忙着嫁人么?”
齐追暗叹一声,庆幸阿芙没有因他失言抓住不放。
他笑了笑,赶紧岔开话题道:“女儿家也只是遵从父母之意。”
阿芙不置可否,低声轻哼道:“你可见着蒙原的世......公主了?我听说她是草原第一大美人。”
齐追心下一惊,忙道:“我可没这福气。朝上说公主与另几人都有些水土不适,由此队伍入城时已闭谢百姓瞻仰。”
阿芙一怔,半晌才道:“所以你也未见着世子?”
齐追惊惧,连忙摇头道:“世子的尊容我怎有机会瞧见,不过使君今夜在宴席上应当能见着。”
阿芙看他一眼,自然也懂齐追为何惊慌。
她早该想到,无论她多么刻意回避提起世子,天下都知道他们的纠缠,更何况是裴炎。
即算阿芙没有明说,可裴炎大概也猜得到她入京的目的,齐追自然也略知一二。
她的不甘和委屈,裴炎小心翼翼不敢揭开,齐追就更不敢多嘴问上半句。
论到底,他们是朝廷的官,阿芙是皇帝心里的刺,蒙原特穆尔的漠视更是那一道抹不去的伤疤。
谁也不敢插手来管这件事,每个人心中自有一杆称,也自有一局棋。
利益往来,无非是此消彼长,或是玉碎瓦全。
爹娘在世时常教阿芙要懂大仁大义,可如今她瞧见的永远只有一己私利。
所谓的顾全大局,可谁真正想要为毫无干系的人讨公道?大流如此,若不随波逐流,必然逆水而上。
阿芙便是那掌舵的摆渡人,哪怕是挑战这所谓天命,她始终要一个答案。
她何时曾对不起过景朝,又何时曾勾结过蒙原世子?
阿芙不想为难齐追,便淡淡道:“真不公平,裴炎能在宫里享用山珍海味,我却替他看家护院吃普通饭菜。”
齐追心底松了口气,忙道:“姑娘,这不是有我陪着你么!”
他笑嘻嘻地环抱着双臂,阿芙轻笑着转过了视线。
又听齐追自顾自道:“过几日正是中秋大典,适逢蒙原使臣到京,官家必然设宴款待,那晚的佳肴才应叫人拍手称绝。”
阿芙又笑:“平白无故说这事,倒会惹人心痒痒。”
气氛终于不像先前那般沉重,他们又说起了闲话,阿芙从小跟着爹娘四海为家,嘴巴自然叼。而齐追因锦衣骑的公务也天南地北闯,当然见识匪浅。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共同话题越来越多。
夜已深,齐追仍没有去意,阿芙也懒于催促。两人点了盏灯,跑到裴炎的书房斗双陆,可谓玩物丧志。
临近亥时,阿芙才见有隐隐灯明徐来。
老管家提着灯笼推开房门,只见裴炎面色清淡地缓步进来。
二人由此一愣,收棋盘的动作却比对方都急。
一时混乱,棋子洒了一案。惹来裴炎低低的嘲讽:“几岁的人了还玩这些把戏。”
他解下佩刀,横摆一步,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又轻轻拂了齐追一眼。
阿芙手里捏着两枚小棋,满不在乎地瞪他一眼。
随即低声抱怨:“千户忠心耿耿不敢擅自离开,我俩只能打发时间等你回来。”
裴炎一怔,转而轻笑道:“你不想他劳累,自己便要机灵些。”
阿芙气不过,裴炎显然在责怪她今早堂而皇之爬上画坊凑热闹,三言两语却还偏把自己给摘了个干净。
又看他气定神闲,哪像才吵过嘴的模样,阿芙更是郁闷。
齐追夹在两人中间好不难堪,他收好双陆棋,忙转了话:“爷,今日夜宴境况如何?”
裴炎淡淡道:“如以往那般无趣,只是与谢侍郎多谈了几句。”
他说话时望着阿芙,目光如打翻的墨盘幽深难测。
齐追惊讶道:“谢侍郎......中书令那边的谢靖堂?”
裴炎点点头:“他在宴中问我,此前麓州一行是否遇到些许怪事。”
阿芙惊惧抬眸,与他目光相接。
三人的心思皆难揣测。
阿芙不知他二人所言之意,可但瞧齐追一时惊惶的脸,便大概知晓此人应当不好对付。
她又听裴炎提到麓州一事,那遭意外再度涌上心间。
齐追顿了顿,沉声问道:“谢靖堂要插手徐国公的家事?”
可裴炎却微微垂眸,抬手示意齐追先坐下。
接着,他缓缓道:“他何来底气过问锦衣骑的差事?”
齐追默然,面色仍很凝重,“可谢靖堂一向与东宫无甚来往,朝堂上他与展长儇也多有不合。东宫既有右相撑腰,他这□□利斧怎会出面再加干涉?”
阿芙此时虽插不上话,却也深知此事微妙。
而既然裴炎没有让她回避离开,那这事自然就与她有所关联,她并未言语,安静地继续听了下去。
齐追想了想,又道:“谢靖堂到底也是个人物......若摸不清虚实,如此对我们实在不利。
他悄悄瞥了眼阿芙,迟疑道:“爷,你说谢靖堂他这是......察觉姑娘入京了么?”
裴炎默了许久,也深深看了阿芙一眼,随后道:“但愿没有。”
齐追又是一声长叹:“素日里并瞧不出他与何人为党,而想要为难姑娘的只有......”
他自顾自说着,忽然间话头一断。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关联,此时面带惊惧,已有些不敢置信方才的推断。
天下之大,光明正大对阿芙发难的,除了那万人之上的帝王还会有谁?
阿芙咬着唇,心中竟也萌生了一丝惧意。
若他们口中所说的谢靖堂果真是皇帝的鹰犬,那如今裴炎的处境岂不是岌岌可危?
裴炎却冷冷拂了齐追一眼,沉声道:“若真是官家的意思,当日入城参奏我的折子已由沈裕递了上去,还需等到谢靖堂如今意味不明地试探不成?”
齐追想了许久也没憋出合适的回答,索性闭了嘴。
阿芙见他二人一时也无头绪,这才插话道:“这位谢靖堂到底是什么来头?”
裴炎看着她,沉声道:“当朝中书左侍郎,他也是本朝年纪最轻的状元郎。”
阿芙不懂官衔,由此疑惑地望向裴炎。
又听齐追补充道:“此人极善权谋,在朝堂上曾以一人之力雄辩群臣,让右相展长儇当场下不来台。本朝未设左相,由是中书左侍郎仅区于右相及中书令之下。前几年中书令因病辞世,之后谢靖堂的权势更加不同以往。”
阿芙似懂非懂,又问道:“那是你的官位大,还是他的官位大?”
她只听齐追所言,心觉这谢靖堂似乎权势滔天,可自己到底也分不出高下。
谁知齐追脸上一惊,忙解释道:“品阶上虽是左侍郎高一些,但锦衣骑是官家下辖,使君的朝权却要比任何臣子都强出许多。”
而裴炎却似毫不在乎,抬手打断齐追,淡声道:“中书左侍郎主理政务,官居二品。锦衣骑主军情,北司镇抚使官阶四品。”
阿芙本还觉得齐追啰嗦,可听裴炎这么一说,心中登时明了。
阿芙想了想,对裴炎认真道:“我上回听那南司的千户说,锦衣骑至今没有总指挥,你独管南北两司,应当也是很厉害的。”
裴炎闻言不语,只深深望她一眼,嘴角抿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齐追见阿芙这样说,话又开始多了起来:“使君自然是厉害得不行。若姑娘早些年来丰京,就是在城里横着走也没人敢拿你怎么样!”
眼下明明说的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也能顺着话端把吹牛皮的本领拿出来显摆显摆。
裴炎冷眼拂去,齐追霍然噤声。
阿芙闻言,蹙眉摇头道:“免了吧,我在良关都不敢横行霸道,何况这龙潭虎穴的丰京城。”
齐追一时尴尬,只得打着哈哈笑掩过去,自然深知刚刚又说错了话。
过了一会儿,阿芙又道:“虽听了许久,但我有一事不解。你们为何认定谢靖堂与谁勾结?”
齐追解释道:“锦衣骑办差向来谨慎,尤其使君督办的密案,除了我和慎行,北司也鲜少人知晓一二。除了官家之外,他的行踪理应不得与旁人所知。”
阿芙凝神,不免又觉得此事牵连自身,由是忧心道:“所以你们怀疑谢靖堂提到麓州,是有意在引导裴炎吐露些什么?”
麓州命案、瘦马贩子、北上丰京......一切的时间和事件都太过巧合。
她莫名被来路不明的贼人掳走,自麓州往塑乡返随阳,这些日子里发生的所有意外都如此匪夷所思。
齐追贸贸然要开口,却被裴炎拦下。
他沉默了一会儿,这才低声道:“说来也奇,他似乎很笃定我此行并不寻常。而以他的身份,实在不该过问这些......”
齐追沉默许久,似一直在回想着什么。
忽然,他似幡然醒悟,忙道:“爷,你还记得谢靖堂的出身来历么?”
裴炎抬眸望他一眼,蹙眉思索。
齐追眼色一沉,压着嗓子道:“谢靖堂祖籍麓州余安乡,据说他当初得以进京赴考,徐家也曾从中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