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船那日,郡守亲自相送,卫零表情淡淡的,迎着晚春的微风细雨离开,一路上徐月来找她,她也不怎么说话。
徐月明白她的离愁别绪,且卫零老是乏力,不多时就要入眠,徐月也不好打扰她。
船行无滞,拂晓抵京。
“到了。”
卫零听到这两个字,睡梦中仍是颤了一下心尖。
她挑开门帘,望着由远及近的京城——
这座城建在土地肥沃的平原河谷上,外面以千金难换的玄铁筑城,东南西北以港口拱卫,终日吞吐着内河外海的大小商船和数不清的财货消息、武器人口,水手们可以来这条街召妓喝酒,赌博交易。
看着金色阳光一点点照耀脚下的城池,精巧的庭院,飞檐雕阁的楼宇,干净宽阔的街道,连接着密密麻麻的小径,延伸到昏暗未知的角落,整个城犹如缓缓绽放的金莲,光白耀眼。
码头上已经站满身穿官服的人。
按照本朝法度,罪籍如卫零,应先去廷尉署销籍,再到宫门三跪九叩跪谢皇恩,随后发还回家。
至于太常寺的缉捕令,早已发到卫家,此时估计已经有人在卫家等着。
文定公是什么态度,华镜虚也不知,只是他要回太常寺复命,等待下一个任务。
华镜虚上岸,拿出自己的官牌,和廷尉属的人交接,卫零看着他身影,走上前一步,“我们还会相逢的是不是?”
华镜虚没有回头,“嗯”了一声。徐月和邱东旭此时帮他找补,“会再见的,卫姑娘。”
卫零大颗眼泪落下来,上前抱住了徐月和邱东旭二人,廷尉署的人见她落泪,劝慰道:“廷尉大人已经交代过我们,您不必亲自去一趟廷尉署,只需要在我们这勾了姓名,您画个押,就直接去皇城门口谢恩,我们都会一路护送,直到您到家。”
卫零上了马车,见到里面堆着机箱锦缎首饰,铺好了细软的枕垫,甚至还安排了一左一右两个丫鬟,手里正捏着一对流苏耳环,二人齐齐行礼:
“桃花、柳叶,见过小姐。”
“小姐,老爷吩咐了,要把您打扮的漂漂亮亮回府。”
卫零腰后还别着金剑,走进去差点把门帘都给划破,吓得两个丫鬟花容失色。
卫零拿出金剑,往座位上一放,“不用,我就不爱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是老爷......”
卫零摸着怀中的手帕,道:“没事,我爹不会要你们的命。”
柳叶和桃花互相对视一眼,趴在地上不敢回话,也不敢起来。
卫零躺在马车里,精神恍惚的枕着头看着马车顶华丽的纹饰。
马车每颠簸一步,她的心就悬停一分,她不知道怎面对自己的爹。
以及太常寺。
出门经过玄武大街,喧哗吵闹声此起彼伏。
卫零揭开帘子看外面棋盘版星罗密布的街市,千步回廊连接着皇城和热闹街市,四围列肆、百货云集、喧哗吵闹、朱梁画栋,转眼过卖药膏的铺子,门口悬着泥金刷粉的牌匾,匾下两侧柱子上有字:
无发生有发
有病变无病
卫零摸了摸自己还不算秃的头发,默念自己还不需这生发灵液,看着隔壁一家是酒肆:
琼浆玉液名天下
闻香不禁口流涎
这对联写得逗趣,卫零闻着酒香也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酒肆隔壁是绸缎铺子,这商人倒是有几分文雅习性:
聚来千亩雪织成云霞锦
纺出万机云绣出草木花
再往下走,木匠铺、金店、看相测字、修脚、装裱、笔墨、鞭炮烟花、脂粉铺子应有尽有,热闹非凡,来往的贩夫走卒在茶楼、点心铺子里落脚溜圈,皮影戏摊里摆出一排又一排的戏偶,两个艺人正在摆弄皮影,街口围了一圈听人说书的,有的搭台子讲相声、唱戏、玩杂耍,一阵又一阵的“好”此起彼伏贯穿玄武街,一时人声鼎沸。
虽然卫零乘马车,但大道极阔,八马并行也还显有余,所以并无阻碍。
卫零许久没回家,如今故地重游,心绪起伏,渐渐的欢喜多过忧愁,无论怎样,还是热闹些的地方好,不似荒郊野林,杀机四伏。
京城,也没那么可怕吧。
卫零在皇城外叩完头,就掉头回卫府。
卫家还是那样,庄严古朴,黑漆铜门,门口的两尊狮子看待着卫零被抓,又看着卫零回来。
管家卫兴站着,又鞠着身子,恭敬而体面,“见过小姐,老爷并五位少爷、少夫人都在里面,请小姐更衣后过去。”
桃花、柳叶本来想扶着瘦弱的卫零下车,岂料她一撑手臂,径自跳下马车,把所有人吓了一大跳。
“不必更衣,我就这样去见。”
卫兴面露难色,看着她手里的剑,欲言又止。
卫零把剑甩他手上,道:“可以了吧?”
卫兴双手捧着这把阴煞气极重的剑,整个人有些站立不住,后面几个小厮扶住他才站定。
卫零径直走进去,尽管这个门,她很少走过,总是在院子里,被锁着,喝血,食痂。
堂里面坐在最上的是自己睽违已久的父亲,手里拿着公文信札,细细翻阅,堂下坐着自己的五个哥哥并他们的夫人,后面立着不少仆从,如乌云盖日,黑压压一片。
“见过父亲,各位哥嫂。”卫零按例,给父亲磕头。
卫然放下手里的信札,抬了眼皮看她,“起来吧。”
一个嬷嬷引着她坐在下座。
“你这一出去,惊天动地,京师都知道你这号人物了,太后都想见见你,说我把你藏得太好了,十几年无人知。”
卫然说话很平静,只是平铺直叙,却让卫零听了心乱如麻惊雷大作。
她明白,她干过的事,杀过的人,卫然可能都一清二楚。
至于太后,卫零心里更没底,
“爹爹,女儿也不想这样惊天动地,实在是有病在身。”
卫然“哦”了一声,“先回来梳洗一番,一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说话间,他看了一眼门外的柳叶、桃花。
“回来了,还是要乖乖听话。”
卫零垂着头,默默称是。
卫然继续看着手里的信札,殿内这么多人,无人发出声响,彼此眼神交流,最后又纷纷落在卫零身上。
卫然此时抬头,“愣着干嘛,去梳洗啊。”
卫零僵直着背,起身去了后院,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她听的背后不知谁说了一句:“真上不得台面。”
卫零听了攥紧拳头,可这是在卫府,一屋子都是血脉亲戚,她自嘲,说得对,自己本来就不想上这个台面。
梳洗以后,卫零听着卫兴的指示,到了卫然的书房。
这里有泉水环绕风铃叮咚,排列三横五纵的黑白子,她看不懂棋局,常听他说“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如纸张张薄”,大约是提醒自己冷静自持的目的。
进入房内,挑帘走几步,见到案前的卫然。
他依旧是一副淡然自若的表情,半眯着眼拿起信札翻阅,稳坐如山渊崩裂于前而岿然不动,仪态闲散但又脊背挺直,面上带着久经官场的疏离而冷淡的笑容,一双手骨节分明而圆润饱满,浑如白玉天成。
“你还活着,真是不可思议。”卫然云淡风轻的说了这句。
卫零整理自己的衣袍,跪坐在案前,盯着他:“爹,你想我死?”
卫然笑了一声,眼神在她身上停留半刻,又回到手中的信上,“确实希望过,不过希望破碎了,还要被拖累不知道多少年。”
卫零看着自己的亲爹,他没表情,万事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任何人无法揣摩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话,试探道:“我的事,你都知道了?”
卫然点点头,算是回应,拨弄着案上精致的瓶瓶罐罐。
卫零刚要说话,卫然又似笑非笑的说到:“挺厉害的,我的女儿能耐这么大,腥风血雨,无人生还。”
卫零一听这话,直戳自己的脊梁骨,于是不敢看着父亲,低声道:“爹,太常寺要抓我,你应该收到了抓捕令吧。”
卫然颔首,眼睛没离开手里的文字,“知道,奉常嘛,跟我说了,说你很不一般。”
卫零此时问出心中疑惑,“爹,你为什么当初,没有让奉常大人,治我的病?”
卫然收起信札,抬眼看她,“因为给他看,你真的会死。”
卫零听完五味杂陈,她看不懂父亲冷静的面容、平稳的语调下,到底在想什么,他明明刚才说希望自己死,现在的意思又是不让自己死。
“爹,我不明白。”
卫然看着眼前这个懵懵懂懂的女儿,“要么,就被他阉割了为他卖命,要么就是死路一条,你想怎么选?”
卫零更不解:“什么叫阉割?”
卫然垂眸,“就是被他拿走你的本心,好做出一些违心的事,比如叫你弑父弑母杀妻杀友,你做必须要做,不做就生不如死。”
“那不就成魔了嘛?”
卫然拿起信札一弹她脑门,“你知道就好,我的蠢孩子。”
卫零面有难色,“那我现在怎么办?爹?”
卫然深吸一口气,将信札揽在怀里,抱臂道:“我护着你,你别担心。你吃了这么多苦,太常寺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卫零欣喜若狂,“谢谢爹。”
卫然话锋一转,“有条件的。”
卫零笑容僵在脸上,“是又把我锁起来嘛?”
卫然摇头,“太后,是想给你指婚。”
卫零扶了扶鬓角上的繁琐的花钿,眼神飘忽:“我有病,你知道的。”
卫然看着她瘦骨嶙峋的手,有点心疼,此时也沉声道:“只能把我的女婿眼睛挖瞎了,让他看不到你发病的样子。”
卫零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故作惊吓:“爹,你好恶毒啊。”
卫然面上仍然是无所谓的表情,“太后,也很难对付。我本是想把你留在她身边,太常寺也不敢对你怎么样,我也能甩开你这个烫手山芋。”
“爹!你就想抛下我!”卫零这才明白绕了一大圈,卫然这是要把她抛开!
卫然悠然摇头,“也不算吧,你以前还小,诸多事情没办法应付,才锁你。如今大了些,又有了杀人经验,能去皇宫跟他们对弈几局,也算是历练。”
卫零想起奉常的能力就害怕,“那我死在里面怎么办?”
卫然盯着她的双眼,“你?你死了这么多次,你最后死了吗?这不是死不成嘛,自信点,我的女儿。”
卫零无语,“你说指婚,指给谁?”然后阴阳怪气说到,“我看是谁有这泼天的气运,需要文定公亲手挖眼睛。”
卫然哈哈一声短促的仰天笑声,“很不巧,这个人是太后的儿子,当今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