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蒋今池开门的是陈若曦，陈谨曦的妹妹。

十三岁的陈若曦，天生杏眼剑眉，手脚细长，姿态挺拔，像电影里侍剑的侠女玉娇龙，事实上，陈若曦本人并不擅长舞枪弄棒，是位天资不错的小提琴手。

陈若曦朝里喊：“妈，人回来了，可以开饭了。”

今天晚饭在谢少茹家吃。

早些时候，谢少东开车，把蒋今池和给大姐家带的大包小包先送过来，下午叶一雯、谢少东下了班，直接从厂里过来。

叶一雯、谢少东先到，蒋今池才姗姗来迟。

叶一雯对蒋今池说：“正要打电话给你，你跑哪去了？”

“买冰棒。”蒋今池说。

“买冰棒买那么久，你去哪里买的？”

“就……小区外面的超市。”

蒋今池自己都觉得买冰棒买三个小时实在说不过去，于是补充说：“又去了对面的奶茶店。”

叶一雯说：“你在外面玩儿也记得看时间，家里面那么多人等你吃饭呢。”

蒋今池惭愧地说：“我忘了。”

长时间被另一只不属于自身的手包裹住，那人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力道，仿佛还没有消失。

在不见天日的地下王国，黑色的轿车是城堡，费韫是王座上的国王，统辖属于他的黑暗领土。

在那里，时光飞逝，王质烂柯，蒋今池体会到了真正的“天上一天，人间十年”。

他们在地下停车场的车厢里牵手、聊天，从烈日当空，到金乌西沉，浑然不觉整整三小时过去。

密不可分的手掌潮湿发热，冷气再低也不足以降温。

一旁，听完蒋今池母女对话的陈谨曦却陷入迷思。

他看着蒋今池的侧脸，回家后，听谢少茹说蒋今池在他出门没多久就下楼买冰棒，他接人都回来了，蒋今池还没回。

谢少茹说：“别是迷路了吧。”

小区楼宇密集，样式重复，住在里面的人尚且不知全貌，A区的人偶然从B区的大门进来，都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何况是蒋今池。

不过谢少茹又说：“就算迷路也能找回来，那么大的人了，要真迷路，会打电话回来问的。”

假使迷了路，蒋今池也决不会打电话回来求助。

不知道为什么，陈谨曦总有这样的预感。

他拿起进门放在鞋柜的钥匙，对正在吃葡萄的陈若曦说：“走，请你吃冰棒。”

蒋今池说的小区外的超市和超市对面的奶茶店，陈谨曦带着陈若曦都去过，没有蒋今池。

吃饭的时候，三个小孩坐一边，陈谨曦把他在超市、奶茶店都没有看到蒋今池的事和她说了。

蒋今池听完一顿，才说：“我没一直在奶茶店，到处逛了一下，你们去的时候，可能我已经走了吧。”

陈谨曦点头，说可能吧。

“下学期高三，你还继续留在民乐团吗？”陈谨曦问。

“不是说所有的课外社团高三自动退出吗？”

“校民乐团可以一直参加到高三下再退，前几届都有留到那个时候的，吴老师……应该挺想让你多留半个学期的。”

吴老师是校民乐团的指导老师。

蒋今池想了想，还是说：“不留了，高三忙不过来。你呢？你还留吗？”

陈谨曦说：“我也不留。”

蒋今池微笑说：“突然听你说起来，还以为你打算留下呢。”

“没有，我就是想到个事，随便问你一下。”

那个在陈谨曦脑子里电流般窜过的念头，在确定蒋今池高三决定退掉民乐团后，尘埃落定。

虽然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蒋今池的班级在北楼，陈谨曦的班级在中楼，除了每周三、五两天的民乐团排练必然会见面，其余时间，在学校偶遇的概率，相当于生活在同一个海域同一个鱼群的两只沙丁鱼。

以后，见到她的机会只会更少了吧。

晚上，只有陈谨曦一个人在房间里，收拾书架上不要的书。

他把书全部搬到地上，坐下来慢慢整理。

会考过后，历史、地理、政治这三科的书和教辅资料，基本可以暂时告别他的学习生活，给书架空出位置。

理出一本高一上学期的语文书，陈谨曦翻开，掉出一张淡绿色便利贴，便利贴落在他的腿上，有字的一面朝上。

他的黑笔笔迹看过太多，平平无奇，蓝色水笔写了“蒋今池”三个字又划掉的墨迹，高一那个早晨浮现眼前，一幕幕，历历如绘。

陈谨曦记得，当他看见便利贴上蓝色的笔迹，觉得寡言少语的女同学竟然出奇的耿直，对蒋今池的印象就是从那天起开始转变的。

英国小说家兼插图漫画家马丁·汉德福有一本畅销全球的作品，叫《Where\'s Waldo？》，需要读者在眼花缭乱的画面中，找出身穿红白条纹衫、拿拐杖、牵小狗的沃尔多。

自那天以后，语文早读，陈谨曦站在高出平地十二厘米的讲台上，玩起了“寻找沃尔多”的游戏。

讲台下一片黑压压的头顶，学生们低着头，身着同款校服，陈谨曦自己也惊讶，他总能辨认出哪个是蒋今池。

班级位置一周一变，蒋今池有时坐在靠走廊墙壁的位置，有时坐在教室中间，有时又正坐在离讲台最近的一排，有时又离讲台很远很远……不变的是她低头读书，眼睫下垂时，周身的宁静安和，像冬季下了一夜的雪。

讲台上的陈谨曦看回语文书，读到第一单元第二课《诗两首》，下面紧接着粘了一张淡绿色的便利贴，蓝色笔迹格外醒目。

那天的语文作业应收54份，实收54份，名单不用给老师，便利贴陈谨曦自己留下来。

掀开便利贴，下面是第二课的第一首诗，《雨巷》，戴望舒，第一部分：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

”

篮球场时而有打听蒋今池的男生，问到陈谨曦，陈谨曦一概不答。

陈谨曦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次有男生通过他得知蒋今池的班级，上班里去找她，虽然碰巧蒋今池不在，但他心里油然而生的一种背叛感，让他不愿意回答，还是单纯不想让那些男生有接触蒋今池的机会。

这其中的区别很大，陈谨曦当时没有细想，后来才发现，前者是为了蒋今池，后者，则是为了他自己。

试花童礼服，叶一雯、谢少东、谢少茹、陈彦和陈若曦都在场，蒋今池穿着水绿色裙子一走出来，叶一雯迎上去，把她牵到大家面前，人人都说好看。

陈若曦因为花童落选，怏怏不乐，和陈谨曦站在挂满礼服裙的衣架前，问陈谨曦：“哥，你觉好不好看？”

“没你好看。”

陈若曦虽然开心被夸，但她哥实在敷衍，“喂，你看都没看，你好好看过再说。”

陈谨曦飞瞟一眼，回头说：“还是你好看。”

“哼，我不信。”

“陈若曦，你真难伺候。”

父母唤他们过去拍照。

陈若曦个子矮，站中间，她一只手挽陈谨曦，一只手挽蒋今池。

谢少东掌镜，在相机后说：“茄——子——”

“茄——子——”

合照洗出来后，三人一人一张。

照片上，只有大声喊出照相口诀的陈若曦裂开了大大的笑容，陈谨曦抿嘴轻笑，蒋今池微微露出牙齿，笑容标准得像个机龄十年的空姐。

陈若曦指着照片里的陈谨曦，大惊小怪地说：“哥，你有斜视，让妈带你去医院矫正下。”

陈谨曦当然不是斜视。

照相的当下，他眼角的余光能看到蒋今池，他虽然有控制，却仍然禁不住频频瞟向她，谢少东恰好抓取到他瞥向蒋今池的一瞬。

都怪陈若曦，长得太矮了。

松枝清显不肯承认绫仓聪子的美丽，因为他深刻明白，聪子很喜欢他，于是故意端起傲慢的架子，提起聪子，语气满是胜利者的轻鄙和傲慢。

陈谨曦不肯承认蒋今池的美丽，又是因为什么呢？

老照片，回头看，画面定格爱意，那是少年陈谨曦意欲按捺，却按捺不住的爱情。

陈谨曦拉开电脑桌下的抽屉，抽屉深处有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张照片和一枚琵琶义甲，陈谨曦把便利贴放进去。

回忆值得珍藏。

-

高三开学后，晚上增加了两个小时的自习。

学校给出的通知是自愿参加，但有老师利用晚自习讲题，大部分学生还是留下来。

开学一个月后，蒋今池搬回离学校近的外婆家住。

早出晚归都有楼上那家养鸟人家的鸟声接送，生活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下午四点，费韫下飞机。

出岩城机场，上车第一件事打给蒋今池，问清楚她在哪儿，几乎成了一套固定的流程。

等待的时间比费韫想的要久，一接通，那边的蒋今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费、费韫。”

叫完费韫的名字，一连串的抽泣。

“我、我的琵琶，他们把我的琵琶、弄坏了。”

泼天的委屈扑面袭来。

“你人在哪儿？”

“金浦国际。”

叶一雯那边。

费韫启动车子，问：“你在家里还是外面？”

“我、我在小区外面。”

“我开车过来四十分钟，你不要去其他地方，在那儿等我。”

“好，我等你。费韫……”

“嗯？”

“不要，不要挂电话，好不好？”

“好……”

通话连接车载蓝牙，蒋今池啜泣哽咽的声音，如同封闭静谧的空间里，将麦克风置于蝴蝶翅膀底下，能听到每一次振翅的橐橐声。

根据美国气象学家爱德华·洛伦兹的阐述，南美洲亚马逊热带雨林的一只蝴蝶每扇动一次翅膀，两周后，会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一场龙卷风。

这就是著名的“蝴蝶效应”。

费韫听见了一只岩城的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不用等到两周后，风暴已经形成，搅动风云。

“蒋今池。”

“嗯？”

“不要哭了，好不好？”

“嗯……”